佩芷摇了摇头:“放不下了,舍不得回去,等她们再大些,能养活自己……”
薛诚断了药进来,宋碧珠接过,打断她:“别说了,吃药。”
吃过药后她也睡不踏实,许是咳得磨人,胸闷且痛,她浑浑噩噩地喊着:“奶奶……奶奶……”
宋碧珠背过头去哭,薛诚上前把她揽住,宋碧珠便埋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佩芷叫够了奶奶,又换了个人叫:“静风……我疼……”
那一病佩芷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养到开春,戏班子开台了,她还能继续登台。天气越来越暖和,她不受寒的话,咳喘会减缓不少,只是少不了胸痛和咳痰。
疼的时候像是针在钻心,佩芷便又开始抽烟,就像之前抽烟一样,借着一支烟的顺当能游移片刻,疼痛也能忽视掉些许。
她独自站在后院,余秀裳依旧端着小紫砂茶壶,也点了支烟,凑到她旁边。
他说:“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回去,上一个给我跨刀的,没你这么和我心意。”
佩芷调笑道:“所以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傍你呢么,不回去了。”
余秀裳笑得好看:“孟静风知道得气死。可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回去罢。”
佩芷换了说辞:“不回了,你大可以告知他我在这儿,那我就往更东北去,让他找不到我。”
余秀裳说:“你上次搪塞我,如今看搪塞不住了,便改为威胁了。”
佩芷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余秀裳问:“为什么不回去?你记恨你爹?”
佩芷无奈道:“合着我跟他的事情,你们外人都知道了?”
余秀裳晃了晃脑袋:“可不是我爱打听,梨园同僚聚在一起,少不了说,一传十十传百的……”
佩芷不语,默默吸完了指尖的烟,胸腔的那股疼痛大抵是疼够了,也停歇了。
余秀裳了然道:“看来你是记恨你爹。”
佩芷说:“余老板,您手伸得太宽了些。”
余秀裳说:“行行行,我不说了。可你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不想他来奉天,若是让日本人知道他在奉天有你这么个软肋,谁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这些年特务横行,已经失去一个眠香了,我不想静风冒这个险,你能懂么?戏还得靠他传下去呢。”
“我懂。”佩芷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为了他能继续在台上唱,她也不会决然离开北平。佩芷又说,“也得靠你,您可别谦虚了。至于眠香,她是自尽的,没中弹。”
“眠香……唉……”余秀裳转了话茬,“你跟我说实话,我和孟静风,谁更胜一筹?”
佩芷忍不住翻白眼,心道他幼稚,嘴上毫不给面子:“当然是他,想什么呢。”
余秀裳按灭了烟头,用手指点了她一下,起身要走:“你讲话不公允。少抽烟,多喝药。”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不想那一年间,佩芷的身体每况愈下,薛诚看了也面露难色,没说出“油尽灯枯”的词,仍旧给她开药调理。
又一年时光匆匆而过,佩芷教的年纪最大的女学生已经十八岁了,离开了石萍女学,到了奉天的一所私塾任教,终于能在这乱世中养活自己。
秋末佩芷生辰,那个女学生送了佩芷一顶绒帽,让她冬天戴着防寒。过去收过无数价值连城的贵重礼物,却都没有这顶帽子让她感触良多,且意义非凡。
冬天的时候,她就带着这顶帽子,每日要在雪地里走两公里路,到奉天戏院赶戏。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她竟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轻快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宋碧珠劝她别再去赶戏,自己可以多接些活儿,佩芷说她:“你再这么点灯熬油地缝缝补补下去,怕是要不了几年就老花眼了。”
宋碧珠回道:“老花眼也比你咳得睡不着觉强。”
佩芷描着九九消寒图等着春日到来,像是迷信地认为,春暖花开,万物生机勃勃,她也能跟着重生一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房檐下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姑娘们在院子里笑得开怀,她却觉得浑身酸痛无力,沉得起不来身。
民国二十三年戏班子开台的时候,给余秀裳跨刀的已经换了别人。
这两年间,姜肇鸿派出去的人几乎已经把满中国找了个遍,除奉天事变后日本人占领的东三省及周围地区,关于佩芷在哪儿的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他们却不敢相信。
那日北平有名票组织雅集,听闻有从东北来的梨园同僚,孟月泠专程去了。闲谈之际难免说到了余秀裳,有人提了一嘴他又换了个跨刀,感叹余秀裳运气不济,遇不到一个常年合演的搭档。
又有人说:“上一个倒是和他心意,虽没什么名气,叫什么来着,石川?据说是病了,兴许病好了还是她呢。”
孟月泠没想到,得到她的消息竟然如此的偶然。
他又问了那个同僚几句后,确定就是佩芷,连夜前往东北。孟丹灵闻讯自然前来劝阻,不愿他去冒险,惊得孟桂侬都跟着来了,大呼小叫地呵斥孟月泠不准去。
可他们拦不住他,他还是走了,势必要去见她。
临上火车前,他给傅棠发了个电报,告知了傅棠佩芷在奉天,傅棠先给姜家送了信,旋即也要收拾行李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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