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四季如春,一晃神的功夫,秋日已经深了,北平的消息传了过来,佩芷自从离了北平之后日日读报,没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孟月泠歇艺一年,终于在半月前重返戏台,贴演新古装戏《鸳鸯恨水》,满城轰动。
报道用词十分夸张,据传数十家报社竞相采访,花篮摆满了整条街,京津两地前去捧场政客名人更是数不胜数,开票瞬间售罄……佩芷远在西南也替他开心,虽然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那样铺张的排场。
而《滇报》的登的这张照片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手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想象得到他风光的样子,足够聊以慰藉了。
在喜洲停留的那段日子,佩芷像是落入陶翁笔下的桃花源,无忧无虑。
她找到自己的根在哪儿了,便不会再停滞脚步,如今知道他重回戏台更是放下了心,她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她准备继续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临行前阿雯百般不舍,佩芷很喜欢她,褪了右手腕的春带彩玉镯送她,堂嫂直呼“太贵重,受不起”。佩芷给阿雯戴上,提醒她“一定要读书”,还看向了堂嫂,堂嫂不懂佩芷眼神里的恳切从何而来,还是点头答应。
姜肇鸿在天津收到姜肇甫的信十分激动,本想亲自前往,可家中不能没他这个主持大局的人,麟儿还小,仲昀也不合适,伯昀主动提出前往,带了几个人连夜南下,自然是白跑一趟,那时佩芷早已经走了。
佩芷辗转到了汉口,安顿了下来。汉口近广东,南方的思想解放做得更好,早年汉口便闹过妇女运动,呼声和响应极高。而汉口作为华中地区地理位置优越,前些年战争频发时,有两位女先生还组织成立了“妇女救援会”,不仅宣传妇女解放,还教习各界妇女学习护理,促进了不少女性走入社会,有着极好的基础和土壤。
佩芷在武汉时结识了妇女救援会的现任会长魏胜男,她本名魏招弟,“胜男”是她自己改的名字。
救援会高呼“争取妇女解放”的口号,主张保护童工孕妇、革除童养媳、革除多妻制,禁止蓄奴纳妾,废除娼妓制度,这些都是何先生在中国首次的“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上提出的。如今主要推崇宣传的便是男女平等,力争女性婚姻自由,以及提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佩芷深受触动,跟魏胜男一起参加了多次运动,发传单、喊口号,再加上她擅作文章,继续以石川的笔名著文,登报为女性发声呐喊。
魏胜男还在汉口兴办女性劳工学校和夜校,佩芷毕业于中西女中,又曾考上南开,不论是国文还是洋文都十分精通,便开始在夜校教书。
起先魏胜男给她开微薄的工资,后来佩芷看她办学艰难,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魏胜男心里过意不去,邀她到劳工学校学习医护和纺织,这样将来不论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佩芷从北平离开时带的盘缠不少,但她如今知道省吃俭用,且独自在外不能露财,便开始学习谋生技能,偶尔跟随学校派遣做一些短活,还能赚出些房租钱。
那阵子佩芷白天在劳工学校学习技能,几次想到在北平琉璃厂救过的那个姑娘,想如果北平也有这样的学校,那个姑娘是不就不必堕入风尘了?晚上则在女校教书,简陋的桌椅间坐着的各种情况都有的女子,下至十几岁,上至四十几岁,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双眼泛着对知识的渴望。佩芷自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未如此充实过。
她谈吐不凡,又精通洋文,手腕上还剩下的那只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学校里的学生难免好奇她身世。她便胡诌了个故事,编故事她一向在行,自称“石川”,出身书香世家,略有薄产,探亲途中因遇战事与家人失散,才辗转至此,暂留汉口。
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佩芷都在汉口度过,广结桃李与女友,实话说,倒是鲜少思念孟月泠。又许是平日里太忙太累的缘故,无暇思念。
深冬汉口最冷的时候,广东举办妇女大会,汉口的妇女联合会自然要派人前往,魏胜男差了副会长萧蔓和组织部长窦木兰。
临出发两日前,她上门找佩芷,并送上了一张车票,佩芷不解。
魏胜男显然是不信佩芷的故事的,说道:“你刚参加运动的时候,曾说过想去广东,如今这么好个机会,你就跟着萧蔓和木兰一块去见见世面罢。坦诚地说,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汉口,给夜校的女学生们教书,可我总觉得,那样着实埋没了你,你应该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她说:“过去我们女人只能看到天井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见得少了。而你,能比我们这些人都走得更远,所以啊,让你替我们去探探路。”
佩芷心头一颤,低头盯着魏胜男打着补丁的棉袍,默默接过了那张车票。
次日她到成衣铺去买了件新棉袍,又买了两张戏票,棉袍是送给魏胜男的,戏票则是邀魏胜男一块儿去看汉口名净奚肃德的《打龙袍》。她来汉口之初便想去看奚肃德的戏,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都还没看过。
那件棉袍魏胜男一开始还想让佩芷带到广州去穿,断然不要,佩芷说广州穿不上,强塞到她怀里才算收下。佩芷不知道的是,这件新棉袍转手就被她救济给了劳工学校的一个没过冬棉衣的女孩,她则继续穿着身上那件打补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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