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袁小真才知道,已经下了戏台子了,即便妆还没卸完,可他是拿她当个女人尊敬的。此事后来传了出去,都说她和傅棠唱了段《游龙戏凤》,不过是喜欢捕风捉影、玩弄风月的谬语,没多久便停歇了。
一段唱罢后,他挥了挥手让她去把妆面给卸了,老派的戏痴都觉得,扮上了之后是不应该在台下久呆,像是戏里的人会被这纷乱的尘世污了似的。袁小真卸了妆之后,却发现他压根不看向她了,众人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她的目光偷偷粘着他,怎么也移不开,这眼神上的窃贼她一当就是这么些年。
那晚最后,袁小真跟他开诚布公地说:“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把我当以前一样对待就成。能做夫妻全凭缘分,即便做不了,我们亦是朋友。其实我本想跟你说,就算我们成了婚,我也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只拿我当个志趣相投的知己。我知道有些男人成了婚就不喜欢跟自己的太太谈天说地了,而是去外面跟别的女人打趣,我不希望我们变成这样。若不得不这样,我宁愿咱们没这个缘分。”
傅棠没想到她想得这般通透,愣在原地许久,袁小真转身准备进段府,傅棠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臂。
“小真,诚如你所说,你说得都对,我不辩解。如今佩芷的日子好起来了,也与我无关了,咱们俩便也就全了老天爷的这份心意罢。”
袁小真只觉心一沉,品他语气终于郑重了些,比大庭广众下在包厢里问的那句诚挚多了,才算相信他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年深春,最大的一桩喜事莫过于西府娶亲,棠九爷迎娶女老生袁小真,津门上下奉为佳话,都说这袁小真是因祸得福。
二人办的是西式婚礼,简单宴请了双方亲朋,袁小真穿着塔夫绸的婚纱,和傅棠一起在席间与人推杯换盏。那厢南京政府和桂系军阀打得热火朝天,这厢倒是其乐融融太平盛世。
段青山大抵算得上是最开怀的,傅棠上无父母需要照顾,新妇进门少了不少掣肘,再加上傅棠的人品他信得过,怎么想都算是一门好亲事,多饮了不少杯酒。
傅棠拎着瓶三星白兰地,跟袁小真一起敬到了他们这一桌,佩芷和孟月泠正低声私语,同桌的便是那年中秋在石川书斋小聚的友人们,少了个秦眠香——婚定得突然,傅棠和袁小真跟秦眠香的私交尚浅,便没邀她,只往上海传了个喜报。
佩芷跟孟月泠嘀咕:“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傅棠穿西装,平日里没见过他穿马褂之外的服饰。回头你也裁一身。”
孟月泠问:“好看么?”
佩芷盯着傅棠,像是心不在焉地答他:“还挺好看的。”
他语气酸溜溜的:“我觉着不过如此。”
佩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喝傅棠和袁小真敬的喜酒。
赵巧容声称要养身体,那日滴酒不沾,大伙不饶她,于是成了宋小笙代喝。宋小笙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份儿,连连告饶。
赵巧容毫不给他面子,当着众人面说他:“让你喝个酒真费劲。”
宋小笙红着脸笑,好脾气地不还嘴。
佩芷则路见不平,朝赵巧容说:“小姐夫帮你挡酒,你还说人家,那你倒是自己喝。”
她这一声“姐夫”叫了出口,虽说前面跟着个“小”字,赵巧容还是闪了个神,宋小笙的脸则越发红了,低头不看佩芷,闷声笑着。
赵巧容飞了佩芷一眼:“就你出来扮菩萨,夫妻间的事儿,你懂什么。”
姊妹俩自小就爱犟嘴,佩芷回她:“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呢。”
傅棠明晃晃地拉偏架,实际上就是为了呛佩芷:“人家那叫夫妻间的趣味。”
佩芷有些恼:“你是立马加进有家世的阵营了,我说什么都不是,就欺负我一个人罢!”
赵巧容朝着大伙用眼神挤了挤孟月泠:“别呀,你身边那么大个人呢,当我们看不到。”
白家兄妹、方厚载都尚未成家,闻言朝着佩芷和孟月泠含蓄地笑了,袁小真挽着傅棠,同样带笑。佩芷转头看向孟月泠,他眼神中正挂着宠溺和促狭,低头扫向她。
佩芷抿嘴也跟着笑了,没再跟赵巧容打嘴仗,傅棠则偕袁小真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那时西府的海棠花已经开得极盛了,成片的粉桃色结成了花墙,像波涛一样随风摇曳着,又不闻浓烈腻味的香气,旺盛地寂寂生长着。
傅棠请了照相馆的师傅拍照,等到婚宴散了之后,袁小真换了件绛红色绣龙凤双喜织锦缎旗袍,傅棠仍穿着那身西服,脱去了外套露出马甲,上面还挂着怀表链。佩芷和孟月泠皆穿白,用的是同一款料子,开春的时候佩芷亲自挑的舶来货,恰好裁了件旗袍和长衫。
四人在西府最大的一颗海棠树下合影留念,满面笑容。
那是最后一张合影,亦是他们四个的唯一一张,背面题字: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西府小影。
作者有话要说:
2022.2.28捉虫“他”改“她”
“民国十七年”改“民国十八年”
第52章 西府有海棠(4)
海棠花期还未彻底过去,佩芷和孟月冷开始同居。
在那个年代,未婚同居是极破格的举动,天津不比上海新派,整座城像仍笼罩着一层旧朝的纱,坊间皆是满口的礼义廉耻,对于佩芷的评价实在算不上好听,还有借此做文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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