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泠看着这二人头顶戴着时兴的纱网帽,像是试图参与进去话题:“这帽子不是穿洋装戴的?”
秦眠香毫不客气,小声呛他:“要你管中的洋的,好看就成。”
佩芷也问:“这么戴不好看?”
孟月泠毫不怀疑这二人的审美,老实点了头:“好看。”
那日孟月泠和秦眠香都有戏码,北平著名的小生盛松年没来,来的是继承了他衣钵的长子盛秋文,亦是个昆乱不挡的,跟孟月泠合演了出昆曲著名的唱段——《琴挑》。
佩芷作为个学戏不久的票友,不仅看到了一众梨园各行的前辈,年轻一代的也见到了北平盛秋文、奉天余秀裳,还有汉口名净奚肃德等人,倒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了。
只不过细听这些名角儿的交谈,其实也跑不开吃抽嫖赌,各有各的俗癖,与寻常人没什么差别。
这么一比,佩芷倒觉得孟月泠还算极少数洁身自好的。
孟月泠小声给她讲:“内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要想成角儿,必吃足二十年苦头,许多人就是折在了这二十年里。成了角儿的,多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亦不怕吃抽这些口癖折损本钱。嫖赌磨灭的是人的神志,其实并非嫖赌让人灭亡,而是人自取灭亡。”
从他出科这么些年,京中有过不少成了名之后步入迷途的,死后连个安家费都没有,伶界同僚多动恻隐之心,便会组织义务戏为其募款,孟月泠参加过几回,后来再没去过了。
义务戏圆满筹措到了不少善款,全数捐给了张太太。梨园工会的郑理事做东,邀大家在南京畅玩,罗列了不少活动出来。
秦眠香疲于应付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连夜回了上海。她是极其精于算计、圆滑世故的,声称这一辈子都求不到这些人身上,若不是早些年见过张老先生一面,老先生对她颇是赞许,她都不会来这一趟。
佩芷倒想借此机会在南京多玩几天,上次一则没心情、二则生病,就记得这南京的烟雨和浓雾了,孟月泠便单独陪她出去逛。
两人逛了夫子庙,选了不少佩芷中意的点心,她还挑了几样姜老太太爱吃的口味,声称要早点回去,免得放久了跑味。
又不知从哪儿听说的,她主动提议去爬栖霞山。孟月泠倒是没什么,他常练武戏,体力差不到哪儿去。可佩芷就不行了,出门不是黄包车便是汽车,学戏了之后唱的也是文生,一出武戏都没学。
孟月泠自然逃不掉这个问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答应回去就教她一出武戏。
那时玄武湖的金陵凝翠刚开,有些还含苞待放着,有些放了三分,有些放了五分。
佩芷夸道:“这黄荷花可真漂亮。”
孟月泠纠正:“金陵凝翠是绿荷。”
他们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什么都不说,等着日落。
暮色四合之际,二人正在秦淮河畔游湖,听得到远处得月台传来的戏声,唱的昆曲《墙头马上》。不知是否与刚去世不久的张少逸有关,他在世的时候是极擅这出戏的。
孟月泠听了两句,觉得唱的没那么难听,临时起意带佩芷上了岸,买票进得月台,听这出没头的《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一见钟情倒是没看到,只看到了定情之后的故事。
裴少俊与李千金花园私会后,李千金随裴少俊私奔,裴少俊将李千金藏在裴家花园,匿居七年,生育一子一女。裴父发现后,认为李千金是娼妓,将她赶走,并送裴少俊进京赶考。
直到裴少俊考中状元,拜李千金之父为师,并向李父求亲。回到家中后告知裴父,李千金实为相国之女,裴父向李千金告罪,李千金不谅。裴少俊再向李千金陈情,当年休书并非出自他手,为裴父冒写,李千金原谅裴少俊,合家团圆。
这倒是一出极具反抗封建教义的昆剧,改编于《裴少俊墙头马上》,出自白朴之手,佩芷的书房有这出戏的原本,只是还没看过。
眼下是她头一回看,看到最后皆大欢喜的结局,亦忍不住潸然落泪。
她心思活泛,转头对孟月泠说:“你带我私奔罢。”
孟月泠只觉得这眉头又跳了。
她念那句戏词:“只要恩情深似海,又何惧旁人惊怪。”
孟月泠接道:“我深感戴,莫负了今宵相爱。”
她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孟月泠就不忍心给她泼冷水了,只问道:“你喜欢这句?”
佩芷摇摇头,颤声说道:“这句好记。”
孟月泠失语。
回去的路上,孟月泠还是开口说道:“其实这出戏不大好,当年我看过一次,便没想学。”
佩芷说:“李千金大胆追求爱情,对抗封建礼教,人又美丽多情,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孟月泠轻笑,答道:“你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佩芷反问:“真的吗?你也觉得我美?你为什么不常说。”
这么些夸奖的词儿,她倒还是最先听到“美丽”二字,孟月泠无可奈何地说:“我今后会常说。”
佩芷这才回到原有的话题上:“裴郎懦弱胆小,唯独好在长情。但这优点也太乏善可陈了些,我不大喜欢。”
孟月泠说:“他确实懦弱,且不负责任。世人皆想效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殊不知卓文君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巨商之女沦落到当垆卖酒,又有相如纳妾,文君著《白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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