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生病的时候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赵文康低声呢喃,好似自言自语。
曲小溪脚下一定,忍不住看他一眼,但他没再说什么。
走进正厅,曲小溪还没看清人,就先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回头看见她时噎了一瞬,接着就一齐向她扑过来。
“王妃!”那中年男人哭得最是厉害,宦官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拦住,他依旧直勾勾地伸着手,跪在地上朝曲小溪喊,“王妃您行行好!我们不是……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我母亲她……她一把年纪了……您这般扣着她,她受不住的啊!”
说罢就是连连磕头,磕得地上石砖生生作响。
曲小溪无声地看向赵文康。
赵文康压声:“下奴想瞧瞧究竟是什么病,找了间屋子将人安置了下来,差了大夫过去。为免节外生枝,没告诉他们。”
曲小溪想了想,觉得这话说了也无妨,便去八仙桌边落了座,大大方方道:“你母亲自有王府里的大夫照料。我找你们来只是想问问,这庄上的管事何故让你们将病人藏起来?”
这话问出来,她眼看面前的一家子齐齐地打了个寒噤,接着便是大眼瞪小眼地无声对望。
曲小溪皱了皱眉:“莫不是闹了什么时疫,怕闹大了不好收场,索性压着?”
这算是她最容易想到的缘故了。
中年汉子一慌:“不……不是。”
他连连摇头,虽然惊恐,却不像说谎。
曲小溪稍稍松气:“那是什么缘故,便直说吧。我既这样问你们,就不会让管事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说出来,咱们什么事都好解决。”
她说得轻声细语,让人安心。中年汉子却还是含着迟疑,与身边的妻子相视一望,都不敢说。
曲小溪想了想:“要不这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我这就着人给你们另置一片良田。日后你们不再是庄上的佃户,不必交租,自也不用再怕管事寻仇。你们看好不好?”
这样的安排开销自要多些,不免要花上几十两银子。但若能借此事将庄上的糟烂撬个口子,这就值得。
中年汉子听得一震,哑了哑:“王妃此言当真?”
曲小溪眨了眨眼:“犯不上骗你。”
便见他吞了吞口水,复又重重叩首,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起来。
曲小溪从头听到尾,发现这事根本不复杂,说白了就是他们家穷,没钱给老人家治病。
而问题的根本,却在“为什么穷”上。
她侧倚向八仙桌,抬手支着脸颊:“我看过庄上的账,也听府里的嬷嬷说起过,说先皇后在世时为着让你们过得好些,收租收得极低,寻王殿下承继了这庄子后既不曾上过心,便也不曾改过这规矩。前两年虽有遇灾欠收,但你们若从前过得尚可,多少也该有些结余才是,何至于如此凄凉?。”
“小人斗胆……”汉子紧张得抹了把汗,“小人斗胆一问,庄上的租可是真的免过?”
这回不必曲小溪皱眉,赵文康已上前一步,先行道:“你这话说的,当我们王妃一大早过来逗你玩嘛?”
“小人没有那个意思!”汉子连忙摆手,跟着又磕了个头,瑟缩道,“这样的传言……庄上原也听说过几次,但要交的粮从不曾真的减少过,大家也就当是有人胡说了。前两年遇灾欠收,庄上的管事更是一早就说了京里的贵人等着收粮,半两也不许少,许多人家没办法,收上来的粮尽交上去还凑不够,自掏腰包去外头买的都有。还有实在补不起的……被管事搬空了家里不算,还带着手下上门将人绑在房梁上,吊起来打。”
曲小溪听得倒吸冷气,心中直呼这是什么人间地狱!
甜杏也瞠目结舌:“真有这样的事?”
那汉子连连点头,妻子在旁道:“我们绝不敢扯谎骗王妃!这年年收租,年年都是腥风血雨。收成好的时候便罢了,前两年收成不好,真是……卖儿卖女的都有。我们家能一家子喘着气熬到今天都算命好的,隔壁程家……王妃不知他家大姑娘多懂事,才十一岁的孩子啊,见家里穷得没办法了,深夜带着弟弟出了门,清早只有那男孩自己回了家,说姐姐自己卖身去了青楼里,换了五两银子回来让爹娘买粮。当爹娘的受不了,一日里哭晕过去几回,两三日就抱着余下的孩子一道投了井。管事的听说了,竟还骂他们污了庄上的井水!”
妇人说罢,嚎啕大哭。
这些话带着京郊并不大难懂的口音字字都含着血泪。
曲小溪听得心都像被紧紧攥住,又似有颗钉子钉在上面,被一下下地往里狠凿,凿得沁出血来,让她喘不上气。
她来到这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事业心”,原是想为自己的将来拼出一片天地,也好让那位“虽然不普通却实在过于自信”的寻王闭嘴。
可她从未设想过这种人间惨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穿越过来后没过太久,就已真切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对此并不意外,也知道这不是她能改变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规则绝非她能撼动。
可她再如何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也接受不了自己住在朱门中,手下的佃户却正是那“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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