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军还没到京畿外围,景帝那边先行表了态,自称因容貌尽毁,无以自处,亦不能也不愿面对天下臣民,便不公开露面了。
于是宣帝只在郊外亲迎了得胜的大军,没有在臣民面前演两帝归宫的戏码。
已经是腊月了,但是京城道路两侧的树木,门楹上被各色彩带装点一新,乍一看却像是春花盛放般,大军在郊外已经先行休整了一日,甲胄和兵器擦得锃亮,将士们也个个意气昂扬,胆大的少女不时把手里的彩带荷包丢到他们身上,引来阵阵欢呼。
帝王车辇之后,长街之上走在最前的少年将军,更是让人看的移不开眼眸。
不少百姓还记得他高中探花,打马长街的样子,今日再见,虽然依旧俊美无双,却已看不出当时的少年意气,黑甲上漆红的大氅在冷风中微微翻卷,似是寒岩上流动的热血,周身的气质仿若沉岳,让人呼吸凝滞,声都不敢出,等他走远了,人们才开始感慨叹息。
“真是没想到,他如今竟还是那般……”有人喟叹着。
听见这话,旁人转脸笑问:“你和沈将军认识?”
说话的是位带着帏帽的女子,她正撩起帏帽的一角,看向沈屹背影,正是久未露面的萧妍,那般如何,她没有说下去,也没有回答旁人。
许是因为他出生入死,护卫了大烨,令人连狎昵之心都觉得污浊,又许是想到他已有了妻子,京城的百姓都知晓,他那位妻子,若非因为身孕不能出门迎接,她的光芒当是不逊于他的,所以别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感叹呢?
沈屹和一众将领跟随在宣帝御辇后进了宫,不过礼仪既毕,宫里却说改日再设宴庆功,便放了众人出来,宣帝急匆匆去和景帝相见,而赵国公,沈屹等道别后,也各自先行回家。
宫里,清凉殿内,景帝仰首,凝视着御座后的那块牌匾——允执厥中。
这块匾额常常出现在他梦中,底下是永远低着头批阅奏折的父皇,这一幕刻在了心头,曾经他力量的来源,也是他噩梦的伊始。
幼时的勤学苦读,寒暑无间,一心只想成为明君,这四个字是鞭策,也终究被忘却,只顾黩武求胜……他痛苦地闭上眼,旧臣旧友,母后亲眷,都已不在。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却苟延于世。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景帝匆忙回首,只见一中年男子满脸急切之色的奔进来,正是宣帝,他是独自一人,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回响着,在看见自己之后,就突兀的停在几步外。
他震惊的看着景帝,似乎是难以置信的分辨着他的容貌,在看清楚他的眼睛,确认这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他才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和记忆里总是带着闲散笑容的幼弟不同,景帝也惊讶着,眼前的人眉间有两道深刻的纹路,腰背微微佝偻,时间加诸在他身上的,也许并不比自己少。
他已知晓,被俘失去消息后,母后苦苦支应,用尽办法才让弟弟做了代帝,她想为他保住皇位,不被司马家旁系的叔侄们夺走。
但他始终没能回来,宣帝苦撑数年,拼尽全力才挽救了将倾的大烨。
看着伤痕累累,瘦骨伶仃的景帝,他眸光和自己相遇,竟不自觉的瑟缩避开,宣帝登时又气恨又心疼,奏折已禀明他自毁容貌之事,可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皇兄变成如今这样——。
“哥……”
宣帝上前一步,一把将景帝死死抱住,景帝愣了一下,半晌才抬手在弟弟背后轻拍,如幼时一般笑他道:“这是怎么,听着还委屈了呢?”
宣帝深吸了口气,松开景帝,努力装作无事的笑道:“臣弟……臣弟只是太高兴了。”
他想和景帝好好叙旧,说说这些年的桩桩件件,可是景帝听他这话,却忽然正色道:“不,皇上莫要如此自称,司马裕已是大烨罪人,百年之后无言面见先祖之人,如何敢再恬据帝位?”
有些艰难的话,需得在说真心话之前说清,否则就会再难以启齿面对。
不待宣帝争辩,景帝转身去御案上取过一封墨迹未干的退位诏书,这是他刚刚写下的,看着宣帝读诏书,他缓缓道:“父皇号武帝,素喜性烈好武之子,是以立我为帝,然大烨立国百年,内忧渐繁,本不应穷兵黩武,若立储君,应以中正仁和之人为首选,父皇当年错选了我,以至大烨有险些灭国之祸,幸得你力挽狂澜,保我司马家千秋基业,我这罪人如今只剩两件事可做,第一,便是为你正名……”
清凉殿的灯火一直燃到天明时分,景帝进去时屏退了所有人,宣帝亦是独自入内,并令内侍宫女退出百步之外,景祥便立在寒风中足足候了一夜。
这是他头一次对政事一无所知,只能看着天色由漆黑转为光亮,在心里默默揣测发生了什么,和喜敬的命运一样,他们这样的人,对大烨本应无足轻重。
话虽如此,但喜敬曾经用私心扭转了整个帝国的方向,他景祥,也是有这份能力的。
只是他做事,不是出自私心。
景祥从十来岁起,就跟在宣帝身边,伺候他衣食起居,看他跟在景帝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慢慢长大,他六岁启蒙读书,比所有人都刻苦努力,只一心想让父皇母后高兴,像哥哥那样被众人赞许。
但是,他的努力毫无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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