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想到,方才气若游丝、鲜血淋漓的人,竟还有意识。薛尹落了地,还颤颤巍巍,试图半跪在地,向顾玄行礼:“……宗主。”
“不必了。”顾玄对这位世交的伯父是满怀敬意,当年若不是他放弃在永安的大好仕途,甘愿在岷州府做一个地方府官,又将成宣照料长大,他也不会如此放心。
“宗主这招……这招苦肉计当真不错,这样就将阿宣蒙在鼓里,不至于误了宗主的大事。”薛尹边说,边还因虚弱而咳出了血沫。
顾玄轻拍他的后背:“还是因为薛伯伯十年来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照料,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了。”
“阿宣若是知道宗主的宏图大业,必定会理解的。”薛尹勉力说了几句,“当年,老宗主碌碌无为,甘愿一辈子只做无名小卒,成为朝廷走狗,若不是宗主您一心要将天机道法发扬光大,当年当机立断……我们今日又如何会等到如此盛况?”
十余年前的顾玄,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段之利落无情,不止令人胆寒,更令他们这一群忠实的信徒所心折。
若天机道能交到顾玄手上,一定会比今日发展得更好吧。除了薛尹,还有不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因此,让老宗主让位,顾玄掌权,让天机道能弘扬整个大梁朝,便成了他们的毕生所求。
“如今终于夙愿得偿,老夫如今便是即刻去死,也能瞑目了。”薛尹望着顾玄,虔诚道。
顾玄只当伤得重了,说些胡话,便道:“薛伯怎能说些丧气话,再过几日,便是大梁皇帝的祭天仪式,也是我们天机道大业将成的日子。日后,才是天机道真正的盛景。”
薛尹闭上眼,似乎正在幻想那苦等数十年的图景,嘴角的笑,是得偿所愿的欣慰,也是卧薪尝胆后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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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宣只记得自己跟顾玄对话后,又再度陷入了昏迷。当她昏昏沉沉,重新恢复了些许意识的时候,她能隐约听到身旁的人在说话。
她勉强睁开眼,只能迷迷糊糊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顾玄。那个半跪着的、满身是血的人是……成宣看不清,也回忆不起来。
不,她不是回忆不起来,她是不愿记起。那个恭顺地跪在顾玄面前回话的人,是……薛尹薛伯父!
可她太累,太痛了,浑身的意识叫嚣着,让她自此就沉沉睡去,别再醒来,别再为俗世之事烦恼。
那些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再度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眠。
薛伯父为何会与他有交集?他不是酷刑加身,满身是伤,怎会还愿意答话?
除非……除非,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如果薛伯父听命于顾玄,那么过去的十年,自己自以为得到了薛尹羽翼的庇佑,不至于成为一个孤女,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护佑她的,不是薛伯父,是……顾玄,是天机道?可薛伯父明明是得知顾家一家人的死讯,特来寻她,保护她免受追杀。
如果他的确是因顾玄而来。那么……背后残忍的真相已令成宣不堪设想……怪不得人俑案结束后,顾玄就能拿自己顾家女儿的身份来要挟她,原来他早已知晓一切。
不,不只是知晓真相。薛尹怎会预知谢旌年会派人来杀她?又能及时救下她?那么害死顾氏一家的,到底是谢旌年,还是顾玄?
她头痛欲裂,已无法再支撑自己思考下去。成宣再度失去了意识,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重新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顾家,她仍是那个活泼烂漫、无忧无虑的顾家小姐顾承萱。
在这个梦里,她不过豆蔻年华。在永安城里官宦小姐的口口相传中,城中唯有两个少年值得她们芳心暗许,一个是远在定西从军的定国侯世子裴誉,另一个便是——便是她的未婚夫婿,谢念寒。
因为她患了怪病,常年养在外头,只有世交的谢家,才知道她的存在。两个小儿女,也是懵懂之时,便定下了婚约。
顾淮向亲家谢旌年谢大人承诺,等阿萱身子再养好一些,便把她接回永安城,也可公布这桩婚事,免得城中少女们还对谢家公子念念不忘。
顾承萱是在门外偷听到这话的,当时正值炎夏,天气酷热,她偷听时也不敢喘气,憋得满面通红。
有人自身后捂住她双眼,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阿萱。”
她自幼长在外头,不大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也伸手去按住那双温热的手,对方便顺势抓住了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顾承萱虽在梦中,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谢念寒当初所说的话,的确无半分虚假。他们不止是定下婚约,她……她还如此真切地喜欢着面前的这个俊朗少年,因为她的心,实在是跳动得太快了。
他们双手交缠,谢念寒朗眉星目,比她大几岁,又高出大半个头,此时微微倾身,温柔笑道:“阿萱怎么能偷听?”
他靠得那样近,她连他身上微凉的气息都能感受到。她再没规矩,这般亲热的举动也不得不闹红了脸颊:“哥哥又嘲笑我。”在顾家,她有三个兄长,她只叫“大哥、二哥和三哥”,唯有对谢念寒的称呼不同,是带了些亲昵意味的“哥哥”。
顾谢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因此纵使两人行止亲热,也不会被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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