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仆妇回答。
“赵通事的夫人掐死了幼子,与长子上吊自尽了。”县丞向他们解释道:“妇道人家心肠软力气小,这小儿晕车过去半晌,被家中仆妇发现,一顿捶胸拍背救活过来。”
仆妇经此巨变,显已到了承受极限,脸色刷的一白,昏厥倒地,孩子滚落一旁。有人唏嘘,有人喊郎中进来为他诊治,小院里更乱了。
徐湛忙将摔在脚边的宝儿捞起,怀里拍哄。见他只有一两岁大小,脸上都是泥土,头发软软的贴在头皮,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吓傻了,安静的出奇。
“朝廷的封诰应已下达县里,许氏如今是吏部在册的六品安人,他们母子和赵大人的衣冠,县里当按规制予以厚葬。”林旭宁对县丞说。
县丞一一应下。
“可怜这孩子……”林旭宁勾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小小的孩子扭过头去,抱住徐湛的脖子。
“赵通事一家曾是逃难到本县的,没听说族里还有什么人,孩子太小,只能先送到慈幼局去。”县丞说。
“我带他回总督衙门,如何处置,还须请示部堂。”林旭宁想,若能得一两个同僚愿意收养,也总比扔在慈幼局里吃不饱饿不死的强。
县衙乐得如此,便由他们将宝儿抱走。
这之后,徐湛再未劝过一句。
林旭宁找到妥帖的官船送徐湛回乡考试,码头上叮嘱他:“东南一带闹倭乱,揭榜后不要延误立刻回京,长辈问起我来,就实话实说,别自作聪明替我掩饰。”
徐湛不以为意的笑:“二哥多虑了,父亲和五叔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省里去,沈部堂是当朝首牧,日理万机,无暇理这些小事,秋闱落榜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谁会想到你没去考试?”
“你是老毛病又犯了。”林旭宁拉他去一边,低声说:“你不要觉得何朗好说话,林家上下,他只忠于大伯一人,只要大伯问了,他就不会有半句假话。所以在这个家里,哪些谎能说,哪些谎说不得,要掂量清楚,免得白吃亏,明白吗?”
徐湛一本正经的作揖:“二哥说的对,小弟受教了!”
“德行!”林旭宁笑嗔,撵他快些上船。
官船四平八稳的航行在运河上,何朗吸取了教训,对徐湛寸步不离,徐湛读书,他就坐在旁边闭目运气。
徐湛放下书本,笑道:“何大哥,刚刚二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何朗:“……”
徐湛接着道:“你听觉嗅觉如此敏锐,是怎么修炼的,教教我可好?”
何朗:“……”
常青出去打水,舱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徐湛晃到他的身边坐了,刷的掏出一叠银票,在何朗耳边晃来晃去:“我也不白学,我知道何大哥近来花钱的地方多,一千两作为修束,可还满意?”
何朗慢条斯理的说:“我讲原则的,休想再拿钱收买我。”
“不要这样拒人千里嘛……”徐湛将银票扔在床铺上,上手扒他的眼皮:“你睁开眼睛看看,再考虑考虑。”
何朗被他抠的两眼生疼,捂着眼睛躲开老远,一脸的生无可恋。
徐湛道:“坐下,我给你算笔账。”
“我在外面私定终身惹父亲生气,目前还是戴罪之身;二哥离家两年不归,还违背五叔的意愿给沈岳做幕僚,也是戴罪之身。所以咱们在杭州遇险的事,我二哥弃考的事,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二哥在浙江一待就是两年,我敢担保,这两年他连孔夫子像都没见过,秋闱这样的考试,他就是去了,也未准考得过,既然都是考不过,落榜和弃考有什么区别?”
“再说父亲派你跟我来韫州,说白了,就是约束和监视我的,去杭州虽是我的主意,可你也没有阻拦啊,所以你也脱不了干系,既然我们全身而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说出来让他担惊受怕呢?我这份孝心,你能体会吗?”
何朗:“……”
不能!
九天七夜的考试对于徐湛来说,是挑战身体极限的尝试。
考生考试的号舍是独立的,答卷吃喝甚至睡觉,都要跻身在阴暗狭窄的空间里:修缮完善的将将能够挡风遮雨、转得过身、直的起腰而已;若赶上偷工减料的,连风雨都没个遮挡,雨水打湿了试卷,等于主动放弃考试,真真苦不堪言,却是每个读书人跻身仕途的必经之路。
墙面上歪歪扭扭凿了些打油诗,接头续尾,很是有趣:
张:苦读几十载,只为功名来。
李:百担书文尽,老来一青衫。
刘:胸中无点墨,脑中全空白。
赵:今科取不中,不如赴黄泉。
这么多的前辈在此历劫,徐湛扳手一算——宛如谪仙的父亲经历过,独揽朝纲的冯氏父子也经历过,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
转念又想,倘若父亲知道自己拿他与冯氏父子相提并论,找平衡感,怕不是要抽死他。
乡试不同于之前的县府院试 ,经义、算数、律法、策论、诗赋无一不考,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能真正体现一个人的才学。多数头次参加乡试的考生难以接受这样广泛的考试范围,更有甚者看到考卷直接崩溃,形成心理阴影,此生再与科举无缘。
对于徐湛来说,这样的考题倒比多数人有优势。他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死磕四书五经的读书人,他在先生和父亲的引导下博览群书,更在两年前获得官身,办过几件棘手的差事,因此他虽年轻,论真知灼见,却也不落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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