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妖精似乎都有些不敢置信,面面相觑地站在院子里,一时静得吓人。
角落里一个声音突然轻轻嗤笑了一声,说:“护得够紧的。”
我循声去看,只见一抹墨绿的人影恰好转身,纤条条的身影轻轻一转,隐到芭蕉后头去了。是兰漱。
我叹息。
兰妖这飞醋吃的。
句芒是他的神仙朋友,你们这虎视眈眈的,可不得护得紧一点么?
一片寂静里,我瞅了瞅手里的符咒,一时觉得有些烫手,连忙转身往门上一贴,而后穿门躲到屋里去了。
庄珩给的镇妖符十分好用,往门口一贴,连扒窗来偷窥的小妖精都没了,驱蚊水似的。我觉得庄珩走前将这符往门上一贴就完了,托付给我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在房里抱着好梦坛在房内巡视片刻,视线最后落在床上的那位神君身上,然后怀着一点小小的私心,走到了床头。句芒喝了大酒,睡得很没心没肺,我心想若是能做这样睡大觉做大梦的神仙,也还不错。虽然还要操心春来布施,比土地却是逍遥多了。
我将坛子在床头放下。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一年到头都是睡觉的好时候,更何况外头还下着大雨,更是名正言顺地可以不事劳作偷闲半日——只是想到庄珩在外头冒雨修门,心里还是略有点过意不去,再想起庄珩蛟族的可怜身世,这点过意不去便更多了几分。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便是庄珩这一种人罢。哎。
方才说起驭蛟索的时候,恰好句芒闯进来,被他打断了思路没能细想。此刻得了空,恰好琢磨琢磨。但我琢磨琢磨着,却琢磨出一些蹊跷。
庄珩说驭蛟索是自愿卸戴,看他刚才系结的样子,他也的确是自愿戴上的,可我身上的呢?我身上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我自己戴的还是他给我戴的?是我生前戴的还是死后戴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莫非是他将这驭蛟索变幻成了别的样子骗我戴上的?
骗我戴上……虽说我觉得庄珩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凡事总有万一。
于是我缩在坛子里,把生前死后的事又倒腾着回忆了一遍。这时便庆幸起与前世与庄珩的交集不多,历历数来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若说要往我身上套绳子……莫非,是丘宁山的那次冬猎么?
我皱了皱鼻子。若果真如此,庄珩趁人之危,可当真不太厚道。
自从榴园那晚跟他不欢而散后,我很快便去了绍兴赴任,一去便是三年,任满回京后与庄珩偶遇过几回,我与他相看两厌、心照不宣,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那次冬猎正是在那时候。
其实冬猎原本与我无关,也与他无关。但有些孽缘是躲也躲不过,跟他冬天穿的那件云鹤纹蓝底披风一样,老天爷在手里抖一抖,兜头盖脸便罩下来了。
那时候定国侯府尚且荣宠在身,皇帝突然兴起,要带着他的五个儿子去丘宁山冬猎。我爹既在京中,便免不了要护卫左右,顺便作陪。那次冬猎本没我什么事,但我娘被她阿姊也就是我姨母也就是皇后娘娘逼着,叫我爹一定将我带上。
我爹说:“徵儿连马都骑得哆嗦,带他去干什么?”
我和我娘对视一眼,双双露出苦笑。
我爹大概没想到他威名赫赫,生了个儿子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继承他上阵杀敌、马上平天下的事业。但就是这么一个废柴儿子,却时常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用场。
皇帝有五个儿子,其中沾着血缘关系的我表兄,也就是太子爷,跟我半斤八两。那次冬猎,我被带去,就是去做太子爷身边最绿的那片绿叶的。
对此我看得很开,我娘看得很开,我爹心情复杂地瞪了我半天,不想看开也只得看开。
但我没想到我这片绿叶能绿得这么出类拔萃,绿出另一番天地。
出发后,太子爷,诚恳地邀请我与他走同一个方向,我干巴巴地朝他一笑,欣然应允。
谁知皇帝的几个儿子内斗,不知哪个缺德皇子暗里给太子下绊子,结果绊子没绊倒他,绊倒我了。
当时暮色西沉,金红的夕阳穿过凋敝的冬日树林,斜斜洒在林间积雪上,真是好一片萧瑟美景。我箭篓子空空,马背上褡裢袋子也空空,正准备跟着太子回去接受一顿讥讽和勉励,谁知忽然马失前蹄、一脚踩空,我惊呼一声,跟着我的马一起掉进了一个深坑里。
太子爷,也就是我表兄,在前边一勒缰绳,拎着他打到的一只野兔子在坑边远远看着我,表情呆呆的,看来也吓了一跳。
我一条腿被马压着,疼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过劲,拔出腿来,刚冲他递出手想叫他拉我一把,话还没出口,只见他鞭子一甩驾着马拔腿而去,萧瑟的西风里远远传来他一句:“兰徴,你等着,本王给你去叫人——”
拦也拦不住。
我以为他这么气势汹汹地去叫谁来救我呢?心里暗想可别兴师动众地叫来禁军护卫,摔坑里可太丢人了。
而太子爷不愧是我沾着亲带着故的亲表哥,去了半天,谁也没惊动,只叫来了他的侍读。后来我想想也对,堂堂太子连摔坑里的同伴都拉不上来,传出去是不大好听,可不是只能叫他的心腹知道这事儿么。
梁州的冬天很冷,我抱着胳膊在坑里抖抖索索地等了有一个时辰,从日落等到天黑,星星月亮在头顶一闪一闪的,方听到头顶远远地传来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