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这么固执。
季言礼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谢安之瘦得让人心惊,能摸到手上每一根骨骼的形状,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能圈住,血流带着大剂量的吗啡在皮下微弱地流淌,原本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瘢痕,身体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冷下去,无论季言礼多么努力去暖她的手,都好像提不起一点生气。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迟缓无力,绿色的波纹起伏跳动,每一声都让人害怕是最后一声。
谢安之缓缓睁开眼看他,眼神竟然还是清澈的:“你来啦?”
“嗯……”季言礼轻声说,“医生说,你不想治了?”
“算了吧,”谢安之声音很轻,“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我现在不是很好么?为什么非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被插上各种机器呢?”
“但是……”
“知书原来说,人活得时候体体面面的,死也应该体体面面的,他还说他以后,如果老了,得了癌症,治不好,就别治了。”谢安之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两大半辈子都在治我这个好不了的病,这辈子,总不能就干一件事。”
季言礼的心突然凝滞了一下:“你想起来了?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谢安之和平时不同,她失忆的时候更天真,更直率,也更孩子气,每天拉着护工聊她的儿女和丈夫,但她其实原本总笼着淡淡的忧郁,哪怕是笑着都让人觉得像是摇曳的苦艾,季知书死后的阴影永远藏在她一颦一笑里,仿佛从根上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起来很多,我从前想不起来的东西,那些没想起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忘了。”谢安之轻轻道,“老天爷难道不是对我很好吗,不想让我一无所知地走。”
“你不会的……不会死的,”季言礼摸着她的手,像是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她,“你不要这么说……”
“我现在想通了……”谢安之的目光安静澄澈,“不管傅时新是不是好孩子,知书救人都是对的,对的事情永远都值得。他做的决定,我永远都支持他,再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所以我才爱他。”
季言礼的鼻腔狠狠发酸,他害怕听到谢安之这样剖白的心事,就好像最后要和他交代什么,仿佛某种黑色的预兆。
“我知道,这不是傅时新的错,但是……”谢安之缓了很久,“但是我不原谅他,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嗯……”季言礼哽咽道,“爸爸也会这么想的。”
谢安之又笑了:“毕竟我没有他那么善良。”
“你想喝水吗?你想,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季言礼声音颤抖地问,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安之那么镇定,那么自然,她瘦弱地躺在床褥上,但是好像已经看到了很久以后的未来,但他没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以为是谢安之的手冷得发抖,后来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手在抖。
“以禾呢?”
“她在路上了,要慢一点,快了。”季言礼说,“还有呢?”
“没有了。”谢安之闭上眼休息了很久,又说,“这么多年,我很对不起你,没有照顾你,还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季言礼的眼泪无意识盈满眼眶,他强撑着没落下泪来:“妈妈,你在说什么呢?”
“你以后要过得好好的。”
“嗯。”
“跟以禾说,她也是。”
“嗯……”季言礼含泪点头,握紧她的手贴在额头上,柔声求道,“你不要说话了,你休息一会好不好,你等等以禾,你等等她。”
谢安之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猛地把眼睛睁开了,她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季言礼的手:“高考,你是不是今天高考?”
季言礼浅色的眼里满是泪水,他顿了很久,温柔地看着她说:“妈妈,你记错了,不是今天。”
“那就好……那就好,”谢安之面容舒展,露出安心的笑容,“我怕我,临死了还要耽误你。你要好好考试,好吗?以后像你爸爸一样……”
谢安之倒在床上,嘴角还是上扬的,眼泪却从眼角滑落,沁湿了枕头。
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语:“言礼,我看见你爸爸了,他在朝我招手呢。”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消散在了窗外噼里啪啦的骤雨中。
“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恍惚中还是那一年燥热的夏天,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洒满一路,茂盛的绿色树冠在风中摇曳,年轻的Alpha身高腿长,一脚撑着地面,手里捧着诗集和浅黄色的花,笑容浅淡温柔,轻声唤她安之……
心电图逐渐变得缓慢微弱,一下一下的间隔拖得越来越长,谢安之垂着眼睫像是熟睡了,季言礼轻声喊妈妈,她也没有回应。
窗外暴雨如瀑,夏季的雷阵雨来得那样猛烈凶狠,狂风掀起雨幕扑打在窗户上,发出低沉的震颤,雷声在铅黑的云层上轰然炸响,震得人心神恍惚。
心电图最终变成了一声单调的“嘀——”,趋于一条再无起伏的直线。
“妈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从门外响起。
季言礼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下一刻季以禾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裹着外界带着泥土气味的热风,她脸色惨白地扑到床前,推了推谢安之的手:“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你看看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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