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夙覆上她的手背,勉为其难手把手地教她,淡声道:你且闭眼,心无外物,方可作画。
容离不懂,在世为人,必会受这红尘俗世左右,怎可能心无外物。成了鬼后,也许可以无牵无挂,可她尚且还活着,还有许多仇怨没有报。
她愣了一下神,无甚气力的手老老实实被华夙捏着。
踟蹰了一阵,她还是听从华夙的话闭起眼来,随即察觉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眉心,眉心蓦地一凉,又有一缕寒意灌进了她的眉心,涌进了她的灵台深处。
那寒意犹像天水,把她灵台灌得清明,将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绪丝丝缕缕地拨开捋顺,洗涤着她脑仁里一个个盘桓不去的阴鸷念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思绪空空如也,好像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直至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说:睁眼。
容离蓦地睁眼,定定看向眼前,思绪如洗,眼前也犹如白纸一铺,外物俱不能看进眼。她的手被牵引着,画祟的笔头上墨汁倾泻而出,缓缓在半空中留下了一笔墨迹。
华夙松了手,不再牵着她作画,只是定定看着,淡声道:你想画什么,便画什么,我看着你。
画祟在容离手中被挥动着,墨色染在半空,好似眼前的泥墙、桌椅和门扇也沾了墨般。
寥寥数笔,已勾勒出一个人形。
此前刚会用画祟时,她初见剥皮鬼,又被这不知名的黑袍鬼怪吓了个正着,故而给剥皮鬼画皮时,手连抖带颤的,只勉强能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形体。
如今画的这轮廓,一看就是人。
敲门声忽响,小芙在门外问:姑娘,药熬好了,可要端进屋?
那一瞬,容离的神识好似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本澄澈明净的心绪顿时又乱作了一团。她皱起眉头,握笔的手蓦地一颤。
华夙一直在看着她,见状又朝她的眉心拍去一丝鬼气。她面色骤沉,侧头看向雕花门扇,明明未张口,声音却徐徐而起,道:放在门外,一会我自会端进屋。
这话说得不冷不淡,听在小芙耳里,却成了容离的声音。
小芙目露疑惑,不知自家姑娘在做什么,她踟蹰了一阵,还是把药碗放在了门外,未再叩门打扰。
华夙神色微缓,淡声道:继续画你的。
容离定了神,又落了数笔,心无旁骛地细化眼前人形,连发丝都画得根根分明,明明手一直悬空,该是觉得累的,她却陷入了无我境地,哪还记得周身疲乏酸楚。
三庭五眼细细落笔,颈子要细,身子要板正,还不能虎背熊腰。
衣裳
衣裳穿的要绣有牡丹花的,她就喜欢些雍容华贵的玩意,看着就心里欢喜。
收手的那一瞬,容离才觉得疲乏铺天盖地而来,手臂如坠磐石,抬都抬不起,沉得厉害。
她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看向面前那画像,只见画上的人皮缓缓褪去墨色,变得浓墨重彩,但不甚灵动,仍有些僵硬,却比之前的纸扎好上了许多。
点睛。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刚要抬手,才发觉手腕臂膀俱酸痛得厉害,只得将牙关一咬,在这人皮将成之际,在其瞳仁上点上了一点墨迹。
这人皮的一双眼登时变得灵动了起来,顾盼生姿。身上墨色几近退尽,只余下漆黑的发,和玄黑瞳仁,那人皮好似一具躯壳,在落地的那一瞬,软趴趴地倒在了其上。
太轻了,落地时连丁点声响也未惊起,还不如银针坠地。
华夙垂眼看这人皮,眉心皱起,鼻间轻轻哼出了一声,也不知怎的又惹着她了。
容离朝墙边站着的剥皮鬼看去,欣然勾手道:来。
那剥皮鬼操纵着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面上毫无神情,似乎不以为意。
这是给你的新皮。容离又道。
剥皮鬼的魂灵从原先的皮里穿了出来,周身血淋淋一片,连一处完整的皮都不剩,踩在地上时,还余下几个阴森森的血脚印。它俯身捡起新皮,就着新皮倒在地上的姿势,就这么穿了进去,待穿牢实后,才灵巧地站起身。
原先这剥皮鬼像个行走的纸扎,现下看模样已和常人无异,这模样甚至还长得极好。
华夙冷冷看着,挑剔道:出门在外,带只狗都比带这丫头好。
不错,容离画了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看年纪约莫尚是豆蔻,顶多有个一十四岁,身上衣裳甚是华贵,袖口和襟口上绣了大片的牡丹,肤色是白里透粉,怎么看怎么娇俏。
剥皮鬼站直了身,躬身道:谢主子。
许是换了新皮的缘故,它说出口的声音也变得如少女般,虽尖但柔,不再尖锐难听。
容离后知后觉自己竟已大汗淋漓,双腿软得不成样子,明明只是画了这么个人皮,浑身气力却被掏空挖尽了,连思绪也钝了,头脑一片昏沉。
她身一歪,直往华夙身上撞,在撞过去的那一瞬,心里想着,这鬼都已这般不乐意了,定是要把她推开的。
哪料,华夙虽面色不善,却没有推开她,亦未避开,还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硬是将她给支住了。
容离本想开口言谢的,可却开不了口,嗓子又干又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华夙轻轻啧了一声,细眉皱着,面色不悦至极,握住她手臂的五指蓦地一松,转而朝她的肩头拍去,掌心阴风袭出,却并不凛冽,而是轻柔的把容离朝床边推。
容离足下一滑,被这阴风一撞,人却已被推至床边。
华夙收回手,对这得了新皮的剥皮鬼嗤之以鼻,看也不想多看一眼,转身就坐到了桌案边,勉为其难开口:画的什么花里胡哨的玩意。
容离往床上一坐,眨了眨眼,挤着干哑的声音说:画得不好么。
画蛇著足。华夙神色不善。
容离微微张着嘴喘气,握在画祟上的五指在颤着,当真抬不起手了。
那剥皮鬼得了新皮后,弯着眼笑了笑,不再像先前那样面无表情,这一笑起来,越发娇艳。
笑是笑了,主子未吩咐,它动也不动地站着,笑意缓缓敛了下去,瞳仁转也不转,看模样虽是像个人了,可举止和神态仍旧怪异。
华夙睨像床边,撘在桌案的手抬了起来,食指分外吝啬地勾了一下,好似连动动手指头都不大乐意。她手指一动,搁在桌上的细颈瓷壶兀自动起,朝杯里倒出了水。
水声徐徐,待淡茶近乎要漫至杯口时,瓷壶又自个儿回到了原处。盛了水的杯子被一阵鬼气托起,稳稳当当地送至容离手边,杯里的手连半点也没有晃出来。
容离本想抬手,可细瘦的手臂抬了一半就抬不起来了,沉沉又落回了褥子上。
就着喝。华夙道。
容离眼睫一颤,身子往前一倾,把嘴唇送了过来,轻碰到杯沿上。
那悬在半空的杯子好似有人捏着,慢腾腾倾了一下,淡茶漫及她的上唇。
容离小口抿着,和小芙在身边伺候的时候无甚不同,喝了几口,她清了清嗓子道:好了。
缠在杯上的鬼气往回一收,这杯子也随即落回了桌上,在华夙的手边静静搁着。
屋里暗沉沉的,只余下斑驳黯淡的光落在地上,那是从窗棂和门扇雕花上照进来的。
容离坐了好一阵,才察觉屋外的天不知何时起竟灰了,天色暗了下来。
华夙抬起一根手指,杵在了手边瓷杯的杯壁上,你头一回画这么细致,心力耗竭,故而才觉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可先前画马车时不还好好的。容离不解。
那是我手把手带着你画的。华夙冷冷地睨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容离应了一声,看屋外天色已暗,想了想自己不可能在顷刻间画出一张这么得体的皮来,讶异问: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画了一个时辰有余。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瞪着眼,难以置信地朝剥皮鬼看去,只见那副人皮精致至极,非一时半刻能画得出来的,且她手臂酸成这样,若当真只画了片刻,万不会疲乏至此。
她沾湿了茶水的唇一动,当真过了一个时辰?
你那婢女把药碗放在了门外,现下去拿已经全凉。华夙又道。
容离坐在床边捏起酸痛的胳膊,待有些气力了,才软着腿站起身,慢步走去开门,果不其然在地上看到了一碗汤药,许是小芙怕尘沙飞进药碗的缘故,还特地将碗口盖了起来。
她弯腰端起药碗,一只手捧着时手腕颤得厉害,得两只手一起才捧得稳,手里那敞口瓷碗果真凉透了。
小芙和空青坐在院子里下棋,石桌上搁着个灯笼,白柳站在边上看,见姑娘房门打开,齐齐看了过去。
容离捧着药碗,柔声说:下棋呢?
小芙忙不迭把棋子扔回棋罐,迈腿跑了过去,姑娘方才在做什么,现下药都凉透了,喝不得了,凉的药喝了对身子不好。
容离索性把药碗给了她,面不改色道:刚刚睡得昏昏沉沉的,着实醒不来,醒来时才惊觉天色已暗,想起来屋外放着药,哪知药也凉了。
小芙端着冰凉的药碗,心疼道:姑娘怎睡了一觉,面色更差了。
容离总不能说那是因耗了心力,只好虚弱摇了摇头,睡得不□□稳。
她话音一顿,快去把药热上了给我端来,热热就好,不必重新熬。
小芙点头,端着药碗走了。
远处空青和白柳走了过来,空青朝蒙芫那屋看了一眼,低声道:三夫人仍在腹痛。
容离想了想,进屋说。
空青跟着进了屋,白柳留在外边守门。
门里,华夙使了个眼色,那得了新皮的剥皮鬼便听话地往墙边走,绣了牡丹的裙子甚是好看。
即便是换了新皮,凡人依旧看不见这剥皮鬼,空青进门时从它身边经过,只觉得身侧泛着凉意。
容离坐在桌边,低声问:这半日,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空青想了想,老爷和管家亲自出了一趟门,把那瓷罐也带上了,虽未说是要去哪儿,但知晓此事的下人俱在猜测,老爷和管家是去找二夫人的坟了。
找坟,那必定是要开棺的,开了棺,就知晓棺椁里的种种了。
容离颔首,抬眸时目光澄净,全无算计他人时该有的阴沉,去了多久?
空青眼眸一转,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二夫人的坟似乎离城不远,出了城门行几里路便能瞧见,估摸着老爷和管家快要回来了。
容离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空青转身便走了出去,和门外的白柳面面相觑。
白柳疑惑道:大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空青摇头,面色如常地说:没什么。
虽说白柳性子不如空青沉稳,但还是有些心思的,当即猜到空青和主子定是有事在瞒着她,她嘴一撇,莫名有点失落。
屋里,容离状似轻松地勾起了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容长亭该是不想来兰院了,经昨夜一事,他哪还有脸见我,可开了棺,却又不得不来了。
数里外的城郊,容长亭惴惴不安地命人掘坟,许久才挖到了棺椁一角。
几个下人挖到棺椁也生不出喜意,在这黑鸦鸦的夜里,周遭树影婆娑,俱是怕得不得了。
容长亭提着灯,佯装镇定说:挖出来,把棺盖打开。
下人们纷纷动铲,终于将盖在棺盖上的泥全都挖到了边上,一个个战战巍巍的,谁也不敢再动手,你看我我看你,无声地推让。
开棺。容长亭又道。
老管家见这几个年纪轻轻的护院俱不敢动手,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来。
护院们只好鼓起劲,朝棺盖摸去,奋力推开了合紧的棺盖。
咕噜一声,棺盖推开了大半,已能瞧得见二夫人的骸骨。
再推开一些。容长亭哑声说。
这推都推了,护院们咬紧牙关,干脆将棺盖全推开。
容长亭提着灯站着不动,半晌才抬手捂住口鼻,把灯往棺椁上举,猛闭了一眼眼再睁开,浑身寒毛直竖。
晦暗的光落在棺椁里,洒在里边的一具骸骨上,白骨森森。
几个护院纷纷退开了数步,哪敢朝里边看。
容长亭掩着口鼻,把手上提灯递给了老管家,拿着。
老管家屏息接灯,颤着手将灯悬在棺材上,战巍巍道:老爷,如何
容长亭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挑开套在骸骨上的绣鞋,只见其左足上分明少了一截足趾。
从容府带出来的瓷罐在脚边搁着,一个护院揭开了盖子,用白布把那一截趾骨包起,大气不敢出的探手进棺,把断趾悬至夫人的足骨上比对了一下。
容长亭沉声说:不必看了。
那护院火烧火燎地收回手,把那一截趾骨恭恭敬敬放回了瓷罐里。
老管家瞪直了眼,老爷,这棺椁里还少了一物。
何物?容长亭问。
老管家小心翼翼开口:那刚成形的孩儿。
容长亭定睛一看,果真寻不到。他身上冷汗直冒,匆匆把手中树枝扔了出去,手直往衣裳上搓,回头道:把棺材盖回去,莫要扰了雪霏亡魂。
管家听得一愣,已多久没从老爷口中听到二夫人的名字了。
护院们忙不迭又把棺盖抬起,抖筛子般哆嗦着把棺椁盖严实了。
容长亭面色黑沉沉,从管家手中把提灯拿了回去,哑声道:回府。
当时朱氏丧葬之事确实是蒙芫操办的,不曾假手于人,就连坟址,也是她寻了大师精心挑选的,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无一事未经她手。
老管家低着头:老爷,那这瓷罐该如何处理?
搬到三房屋里去,看她认不认。容长亭冷声道。
老管家犹豫道:可三夫人现下身子不好。
容长亭猛一闭眼,搬。
老管家只好应了下来,压着声道:棺材里那小孩儿
这事也得问她。容长亭怒目横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