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权心满意足地离开,却不想一场风暴就在眼前。
几小时后,应该从考场出来的清宇没有接电话,陆权在外面看着手中反复通知“暂时无人接听”机械语音的手机,他有一瞬间短暂的疑惑和怀疑,但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不想逼得太紧,让清宇觉得自己咄咄逼人。
陆权收了手机,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
这份隐约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10点,陆权从会场回来,他下车关门的时候,家里的窗户还透着光。屋里有人。
陆权做好了等下要和清宇对话,争取好处的表情,只是打开门又和上次那样,客厅里是陆诚。
他的亲哥坐在沙发上看手中的电脑,听见自己开门进来的声音,才舍得抬眼看过来。
“不是吧?”陆权拉开脖子上锢紧的领带,今天才第一天,陆诚就抓着人做爱?
他走到陆诚身边,抬腿坐在沙发靠背上还没说话,陆诚就放下了打开的工作页面,皱眉看他:“清宇呢?”
陆权拉下的领带还剩一半滑稽地挂在脖子上,但他顾不上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让他心里沉了一下,像气球一直吊着他的心,此刻陆诚的一句话刺破了他的侥幸。
侥幸是臆想,从没不会成真。就像母亲走之前他偷偷躲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一样,母亲最后没有被挽留,他也没有被算作远行计划的一名成员。
还在“无人接听”的手机贴在耳边,陆权站在那件熟悉的房门前,陆诚伸手从桌上拾起静音的手机。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未知来电亮起的屏幕,手机被调成了静音,甚至不会发出震动。幽暗的光照在陆诚脸上,那些被黑暗淹没的难看脸色重新放大,原形毕露。
他慢慢回头,看向反复拨号的陆权,将重新亮起的手机示意给他看。
屏幕上那串无比熟悉的电话号码被显示在黑色背景上,陆权无言以对,他看着跳动的页面在30秒后停止,手机重新陷入待机状态。
两个男人沉默地站在房间里,房门大开,走廊里的光线悄悄探进一个脑袋,将僵硬的身影映在地毯上。
*
深夜12点11分,乔被震动大响的铃声吵醒。
深陷美梦的她原以为那是做梦,或是工作日早晨的闹铃,直到铃声持续第二遍响起,她才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声。
乔在中央大学任教快5年了,从前她从不在夜晚打开手机,只是后来学校里发生了多起学生事故,为了第一时间规避责任,所有学院的必要任教人员都被告知需要保持7/24开机。
但老实说,这还是奇葩规定出现后,她第一次接到夜晚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但号码前缀属于大学的办公室。
“喂,”乔从床上坐起身,清了清嗓子,力图让睡意朦胧的嗓音变得干练有精神,“我是乔。”
……
“哦,好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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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电话,乔将手机扔回床边,重新入睡前,她回想着刚才的电话,这肯定是那个学生缺考了又不想承认,她想。
那就是一只简单的书包,背带挂在左边肩膀,清宇从同样的校门走出去,来到校外的街道。在摄像头下,他去了平时去过的店里,买好的晚餐打包提在了手上,陆权认得那家店,是上次发给清宇很多次优惠券的便当店铺。
管理人员问她对于下午考场里的某位考生有无印象,考场里有35位学生,即使电话那头向她详尽地描述了考生的身份和样貌,但她对于建筑学院的同学一无所知。
陆权站在一边看着屏幕上不算太清晰的录像和画面一边自动跳出的身份信息,假的信息,被无限放大的人像投在屏幕上有些失真,但清宇的脸被记忆加成,他甚至能描述出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样的事每个学期都会发生,学生缺考的原因五花八门,比如前一晚玩过头了,或是起床迟到被拒绝入内,但编出的理由都是相同的---他们不想承担责任。
一个城市有成千上万的流动人口,数以万计的监控摄像头,每个人都生活在监视的聚光灯下,当数据需要时,挖掘到最终的宝藏只是时间问题,但时间宝贵。
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年前,警署对于冲动作案类型的破案率一直无法提高。
“嗯,好的谢谢,打扰了,博士。”
陆诚从未体验过此刻的感受。
乔很快沉入睡眠,另一边等待消息的两个人却没有这么幸运。
三小时之后,下午16点43,清宇背着包从校园出来。
中央大学的监控系统最终权握在警署手中,陆诚找了人去看,却只能看见清宇从校门走入的场景,一旦进入学生宿舍之外的建筑物,监控便不再有作用。
一个有身份的人,在监控镜头下低着头,带着口罩和帽子,如果没有网络信息的主动给出,比如,移动支付方式,强制刷脸的认证,或者犯罪系统里留下的案底……大多数情况下,这个人都是无法追踪的。
;不过几分钟,这通奇怪的电话就结束了,是隔壁学院的管理人员打来的,询问她今天下午的一场考试。
乔遗憾地摇头否认,她无奈地摊手耸肩,即使电话那头看不见,“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印象,但对于所有参考人员都是有记录的,如果签到表上没有那位同学的签字,那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位同学没有参加考试。”
三分一的冲动作案后,逃窜的嫌疑人会迅速融入平凡的人群,再无踪迹,即使他在事后反复回顾现场,假装安慰死者亲属,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证人,这桩疑案便会草草了结。
中央大学考试周的监考安排不是内循环,每一场考试都会安排其他系别的老师监考,不用担心专业知识不相容,毕竟老师们需要做的仅仅是考前核查身份,整理试卷,和防止作弊。
公共场合的非自愿录像是侵权,属于违法行为,尽管有不少意外或非自然意外发生在这些空白的区域,很遗憾,大学不可能自动做出改变,改变意味着承担责任。
陆诚看见清宇从车上上来,他回头和陆权讲话,然后径直走进校园,那个时候是下午14点。
nbsp; 有身份信息的人如此,更不用说没有身份的清宇。
失踪人口需要至少48小时才能立案,即使陆诚再有权力,让警署的人半夜起来工作,最初的调查结果是一无所获。
清宇曾经是黑户,属于透明人,原始的身份信息被锁进了未知的小黑屋,无法探寻过去,而现在手上拥有的那张纸属于造假,即使是官方造假也经不起细细推敲,况且清宇从未使用这个信息开通任何业务,也……并没有带走它。
陆诚施加的压力不足以动摇政法体系内权力原本的结构,他打不开紧闭的门。
*
陆权握着那部相似的手机,他坐在灯光下,将屏幕举到与视线相当的水平,干净的屏幕在光线折射下几乎没有划痕。
大多情况下,手机使用者会在屏幕上留下滑动屏幕的习惯性刮擦,也许是拇指刮出的弧形,或是食指上下摩擦出的直线。这只手机却没有,干净的屏幕上只有一两道坚硬的杂物摩擦留下的痕迹。
里面的东西他早就看过了,手机不需要解锁,干净的主页面像新买回来的机器,也如同上次他和清宇开玩笑翻找的内容。
一张照片。摄于某日下午,中央大学校园内的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那里有监控,清宇被拍到在树下停留,时间和照片显示的相符。
然后是短暂的通话记录,和几条往来的信息。
陆权复原了手机里的历史记录,他曾期待出现更多的数据,但除了几张被删掉的浴室照片,清宇没有再留下更多的足迹。
清宇没有使用社交软件,没有开通便捷的支付方式,更没有使用浏览器上网。
陆权看过很多次那张照片,他不知道清宇为什么要拍下它,这就是一张极其普通的景象,人行道,树,阳光,交通灯,还有组成画面底色的建筑大楼。
陆权跑进学校,找到了那个路口,就在校园内行车的大道上,他站在和清宇相同的位置抬头看;人行道,树,阳光,路口,这里太普通了,就和消失的清宇一样,除了夏天的风和夏天的味道杂糅在一起。
陆权一直待到很晚,黄昏时天边酒醺色的晚霞,他看着摇晃的树叶叹了口气,感到久违的头疼和迷茫。
陆诚回来时,沙发上的另一个人还握着手机想事情。
陆诚走到桌边,放下手里送来的资料,是从清宇的交通卡里调出的数据,然后开始解脖子上的领带。
第一时间发动引擎,反而是抬眼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
这张脸最初是少年时期他痛恨的脸,上面有秦慕渊明显的眼睛,却合着陆时冉部分的基因。
清宇被带回家是因为他想要恶心陆诚,虽然被拉住衣角的那一刻让他心中一颤,心底压下的记忆重新翻开,他想到了被留在花园门前的自己,但羞恼的心里还是一瞬间有了计划。他不想让陆诚好过,他还要把这只屁股买下来,那可是和陆诚一样死沉沉的眼睛啊,多么有趣,还是从墙上买下来的。
最好是让陆诚和清宇做爱,然后让陆诚看到他留在清宇身上的痕迹。
送到嘴边的美味,他为什么不吃?
所以最开始他就是这样表现的。
所以,这就是清宇无论如何也要逃走的理由?
他起身,跟在陆诚身后,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桌,像相隔千里的的山脉,“把之前的定位调出来看看。”
手机被扔在翻开的文件上,发出“嘭”的一声,陆诚抬眼看面前黑屏的手机,又看沉着脸的陆权,他没接话。
从陆权离家开始,大概有十年,十年的时间两个姓陆的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相处,更别说交流,陆权对他总是带着针对性的恨意,微妙而持续。
清宇最开始被带回来的时候,那种恨夹杂了故意看热闹的恶意,陆权想送他一个下流的双性人玩具,听话又胆怯的清宇是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恶劣玩笑最初的设定,只是陆权自己都没发现,他心里的天秤从一开始就向着清宇倾斜,那些他得不到的,渴望过的,想要弥补的急切,都移情投射到了清宇身上。
陆诚不难想象他们相遇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清宇不见了,归来的恨意比之前更甚。
清宇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除了第一次进去找手机,陆诚没有再进去过,最多是有一晚按开灯光看了一眼室内。
也许他有想过要将房间翻得底朝天的,要把所有藏在交落里的秘密都放在阳光下,但他心里依旧有一丝侥幸,和陆权一样,他希望清宇是出去放松了,参加疯狂的派对、彻夜不归的舞会,大学里有很多这种被年纪大的人归为“失去理智”的活动。
陆诚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年纪,他不想在清宇再回家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翻天覆地。
陆权开灯后的第一眼,就被桌上的身份证明和一张支票气得青筋直跳,一张200万的支票,上面只有数字,旁边就是一份光鲜亮丽的身份证明,新的那张。
是必然的。
*
陆诚踏入悦缦BH 35楼的时候,会客厅里已经有了不少人。
陆诚今天的状态不佳,鼻梁上的眼镜带着讳莫如深的矜持,他捏着酒杯沉默地聆听,身边的助理和他站在一起,偶尔和人搭话几句。
沉默并不是精密的武器,它真正精密的地方在于不清楚表明红线何在,从而让对话者不断自我审视和过度反省。
陆诚无需回应,也不必厘清规则,他仿佛置身事外,让有意交谈的对象自然地做出相应的调整。
然后,他们聊到下一年重要的投资,那仿佛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却不料,下一秒的大楼内突然响起了惊声尖叫的警铃。
火警。
淅淅沥沥的水雾即刻洒下,落在头发,脸颊和袖口,刚才热闹的社交场所霎时间变成了惊慌的逃生场所,会场里的人员被立刻赶到的安保人员指挥着离开现场。
35楼,需要从这一栋大楼步行到隔壁平行的建筑,然后乘坐电梯至地面,大楼尚未全面排查前不得返入。
这是繁琐的过程,过程中一定会伴随着争吵和惊慌,而陆诚早被这几个月踌躇不前的调查磨得没有了脾气,清宇像一滴水融入了海洋,走失的孩童和迷失的老人有多难找,头脑健全又没有身份的年轻人就比前者更难。
水雾窜进杯里,和酒液融为一体,只留下滋滋的水汽声,昂贵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陆诚放下手中的东西,身边的助理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家开始缓缓随着人流向外走。
头顶的灭火喷雾只会在警报解除的那一刻结束工作,鼻梁上的镜面被迎面而来的水雾模糊了视线,陆诚伸手将它取下来,随着走廊上的大多数人移动。
35楼的会客厅是全欧式的建筑风格,壁画穹顶,花瓶雕塑,脱离现实的豪奢,陆诚面前是一位同样参会的代表,她整洁的肩背沾上了大面积的水雾,水珠被衣服纤维牵绊住。
所有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走,所以,当有人穿过人群反方向前进时,逆行的动静一下就吸引了陆诚的注意。
眼神扫过去,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
也不算纯正的金色,准确地说,是金栗色交杂的头发,披在肩上遮住了脸,只露出光洁的手臂。
她正低着头,往长条大厅靠窗的那一侧躲开人群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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