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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 死生之巅 宗师与帝君
    是梦。
    踏仙君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 云是猩红色的, 压得很低,触手可及。四周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飘絮浮沉, 苇丛中回荡着喁喁人声,有人在笑, 有人在哭, 那些声音都很轻,像是纱帐拂过指端, 水一般的触感。
    他往前走, 惊起芦花深处深蓝色的流萤, 然后他看到一条壮阔而宁静的河流,比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条大江大河都来得恢宏,流速却极其缓慢。
    那河面上远远飘着几叶扁舟, 摆渡人的歌声渺远飘来“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 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唯魂来归, 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来过这里, 什么时候?
    踏仙君左右张看着,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但仔细想下去, 脑内又是空空荡荡的。
    “喂,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他蓦地回头,却除了流萤什么都没有见到。
    那个声音很朦胧,很虚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尽管被人指点着做事很讨厌,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沉着脸往萤火虫飞舞的芦花深处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个破败的磨坊,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丢着一地断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望着天穹。
    “你是谁?”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我或许是个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显躁郁地问,“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说道,“你看到那条河了吗?坐上竹筏,一路随波,就会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进门会有个肚肠流出的守卫丈量你的一生功过。罪过深的,会直接押解十八层地狱。”说起这些死后事,男人的语气依旧和缓温柔,似乎在重温着某些旧事。
    “第一层叫南柯乡,里头有个卖画的穷书生,不过他现在应当不穷了,我后来给他烧了好多纸钱。还有卖云吞的老头子,再往里面走,会遇到一座宫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爷建的,对了,还有一座顺风楼……”
    “乱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静了一会儿,忽然问“踏仙君,你怕死吗?”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惧。”
    “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男人说,“所以,我选择过服毒自尽。我曾以为我在人间别无所求,我不惧死亡。”
    顿了顿,男人低下头。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还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轻轻从石墨上跃落,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变“……是你?”
    墨燃朝他走来,心脏处空荡荡的,是一个漏风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显得那样英气勃发。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显得坦然多了,再也没有当时的茫然与畏惧。
    “你怎么……”
    “如你所见,我并非活人。”
    “……”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样,头七已过,却没有黑白无常索我进地府。我一直在这里游荡。”
    踏仙君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必紧张。我的灵核在你身体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将目光投向浩荡魂河,轻声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听他这么说,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几许沉默后,忽然盘扭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你的灵核在本座这里了?也就是说……华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来去,就可以——”
    他话未说完,就被墨燃打断。
    墨燃转过头,淡淡望着他“你知道华碧楠是谁吗?”
    “……”
    他朝着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虚无散着白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间。
    “其实跟你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你这里被他动过手脚了,很多不利他操纵你的东西,他都会革除。但是,你既然还存留着一缕识魂,好歹也该记得一些吧……不要这样茫然无知地令人摆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墨燃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踏仙君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似乎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庞,很是安静,又有些悲伤地望着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这样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本座放手!”他一面说着,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挣脱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气像是都挥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脚都穿过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躯体。
    墨燃阖上眼眸,轻轻叹息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到我重生以来的经历,很想让你得到我所有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我的灵魂才没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他说着,倾身向前,额头贴住了踏仙君的前额。
    “回头吧。”他轻声喃喃,“放过你自己。”
    听到这句与前世楚晚宁临死前太多相似的话,踏仙君浑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来得及发泄,眼前就闪过一片血污纵横。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场改变了他人生的大灾劫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飘飘荡荡犹如纸鸢,游荡于半空中,脚下是哭喊着的人群,是腥臭的鲜血与断肢。他张望着,师昧呢?师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寻不见,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烟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动。踏仙君飞掠过去,他惊诧地看到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了?
    犹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画面一变,有人背起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尸山血海之中艰难地爬行着。
    是谁?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是谁的。
    那个自己都已经爬不动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拽着他的人,是谁?
    踏仙君低飞掠地,他在那两个人身边盘绕着,他盯着那个浑身浴血,面目难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却如遭雷殁。
    “楚晚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边似有人在怒嗥,声音虽然渺远,但那人的怒意却像刺刀直没肺腑。吼喝着“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伤,他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遍体生寒。
    踏仙君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给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对上的那双眼却让他蓦地一怔。
    墨燃凝视着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竟是湿润的“我已尽力把我的记忆都交给你了。”
    “谁要看你与他的事情?!谁要知道你重生以来的事情!你苟且偷生,你辜负师昧……你与本座根本不一样!”他几乎是暴怒的,“谁要你自作主张?滚开!”
    那无数人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墨燃望着他,那眼神甚至是怜悯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从袍角处,忽然燃起一丛金色的火焰,他虚无的身躯在这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融,化作点点流萤。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该走了。”
    “我用自己的灵魂之力,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了你。此道逆天而为,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怎么样。”说到这里,墨燃顿了顿,笑了,“或许会被六道轮回所不容,也或许会直接被判入无间地狱。”
    “……”
    “想过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许我的魂魄可以跟着灵核,一起融到你的身体里。”
    他之前说些什么踏仙君并不在意,但听到此处,蓦地长眉拧起“你想都别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在怕么?”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眯起眼睛,“但这具躯体是本座的,你休想鸠占鹊巢!”
    墨燃叹了口气“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实。”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经承认,而你却视而不见的真相。”
    “你闭嘴!”
    墨燃平静地看着他,虚影越消越快,顷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抬起手,试图去触摸踏仙君的鬓发。但踏仙君宛如被什么剧毒之物黏惹上,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样,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体中的点点金光却如飞蛾趋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涌去——踏仙君但觉体内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复苏,那力量是如此炽烈而火热,像是岩石下的熔流。
    这力量令他倍感亲切,却又极度厌恶。
    “你休想与本座融魂……”
    “谁都不想走,我也要尽力最后一试。”
    踏仙君趋于狂怒“给本座滚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视着他“对不起。到最后还是要与你争夺这具躯体。”
    “……”
    “要是你的本性能恢复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烧到了他的指端,而后,吞没了那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别做踏仙君。”
    话音落了。
    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天音阁的密室刹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昼,刺得师昧一时睁不开眼。他猛地抬起袍袖遮住脸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师昧之前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蓦地挥落衣袖,苍白着脸朝冰棺内望去——
    蓦对上一双黑到发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椁中缓缓坐起,他脸庞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复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连黑色绣金丝的衣袍都洇着丝丝寒雾,光辉洒在他身上也像是冻住了。
    踏仙君抬起手,细长苍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边沿,接着他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了师昧身上。
    “……”
    饶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这样森寒的目光注视下,师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喉结攒动,师昧强自镇定,“总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话,他面目极其阴鸷,甚至比之前更为桀骜莫测。
    他喘息着,背后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动着墨宗师最后的笑容——他闭上眼睛,试图感知自己体内究竟有没有多出那不必要的三魂六魄,可这显然不是靠感觉就能得到答案的。
    师昧立在旁边,见他神情有异,忙伸出手覆在他额头,口中默念法咒,抚平踏仙君内心的躁动不安。
    “怎么样?”镇灵咒念了一轮,师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
    踏仙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后,他抬起手,动了动五指,那修剪匀称的指甲盖犹如凝冰,不透半点血色。
    他从棺材里站起来。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踏仙君开口,嗓音嘶哑地说了这第一句话。
    师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云,金丝如水,他迈出棺椁,神情有些阴霾“我想也是。”
    他盯着师昧,师昧也紧盯着他。半晌之后,师昧低声试探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
    几许沉默。
    那个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薄唇启合“怎么不记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顿,垂落睫帘,对绷到极致的师昧行了个懒洋洋的礼“愿为主人效力。”
    师昧眼中似闪过一丝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颗晶石。那东西闪着青碧光辉,模样诡谲,正是用来测试修士灵力的最强晶石。
    他喉结攒动,怀着某种殷切期待,走过去将晶石递到踏仙君手里。
    “能点亮它吗?”
    “……”踏仙君眼波流转,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块石头,慢条斯理道,“这有何难。”话音方落,已是双指捏紧,手上经络暴突。
    只在瞬间,世上最强悍的灵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华且不说,表面竟还出现了丝丝裂痕。
    师昧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块石头,半刻不曾挪移。
    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碧顽石竟在踏仙君苍白修狭的手指间爆裂粉碎,继而被悍猛的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成灰!!
    “这算什么?”踏仙君随意一撮指间粉末,冷笑一声,“不经把玩。”
    师昧蓦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几步,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便是人间最强的战力……此时此刻,终于重新归他所有了吗?
    师昧按捺不住,颤抖从细微变得剧烈,石室内的幽光映照着他风华绝代的脸,是狂喜?亦或是释然?光线摇摆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诡谲的。
    良久之后,才见得师昧将面庞埋入双手之中,低哑地喃喃了句“母亲,你瞧见了吗?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疯狂,倏忽起身,朝着这空荡荡的四壁,朝着这除了他与踏仙君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石室,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见了吗?就快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没有人应和他,他在这空寂的密室内纵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泪水。
    和曾经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