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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天音阁 临江仙子
    “什么?!!”
    满堂色变!
    唯有墨燃一人闭目合眸, 平静如水。
    众人乱做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湘潭的旧案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木烟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因年岁久远, 许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音阁几经盘查,还是寻到了些证据。”
    在这一片由人语与惊悚交织而成的硝烟中,木烟离从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寻到的那几个证人, 你们都带到了吗?”
    随侍出门瞧了眼,回答道“回阁主,都在殿外候着了。”
    “那去请第一个证人进来。”
    第一个证人进了殿, 是个老手艺人, 年岁很大了, 佝偻着背, 哆哆嗦嗦, 唯唯诺诺,他看到满殿仙君, 第一反应居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首, 口中急叨着“拜过各位仙君大爷……拜过各位仙君大爷……”
    木烟离语气放缓“老先生舟车劳顿,一路随来多有辛苦。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些问题,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头子哆嗦着不起身, 无悲寺的和尚走过去, 给了他一个座, 扶他在上头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个角,全力把自己缩得极小。
    木烟离开口道“头两个问题。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头牙齿打颤,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口音“我……我是湘潭来的,就、就在街边糊灯笼……”
    众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稀疏的鹤发,到破漏的鞋履。他们不知道这个卖灯笼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来。
    木烟离问“先生卖花灯,卖了多少年?”
    “大半辈子了……五十年总有的,具体记不清了……”
    “够久了,我要问你的事情没五十年那么远。”木烟离说着,把墨燃点给他看,“这个人,先生认不认得?”
    老头子抬头看了墨燃一眼,见此人高大英挺,气华神流,压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转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地偷瞟他,瞟着瞟着便嗫嚅道“不认得哟。”
    木烟离道“不认得也不奇怪,那我再问你,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太恶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老艺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风,天音阁也曾试图阻止,这个老人那时就被木烟离带过来,指认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纵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转头看着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讽道“如何?怨憎我吗?嫌弃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师尊一样,说我——性本劣,质难琢?”
    那时,墨燃偷学珍珑棋局的事情,已经败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直到这个时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气的几欲呕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简直是孽畜!!”
    墨燃听着这两个字,哈哈大笑,笑得愈发肆意与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
    强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蓦地拧紧,干脆自暴自弃,心一横,英俊的面庞端的是如蜡滚沸扭曲。
    “对啊,我是做了这些滔天罪孽,我是杀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怎样?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以——”
    话没有说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说完,已怒喝着袭来,目中有恨有泪,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开一丝轻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襟前渐渐洇出鲜血,叹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头来,你还是不会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着,肩膀在微微颤抖“算了,说到底,我们身上流的终究不是同样的血。所以,这个虚假的家,这个死生之巅……究竟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鲜血飞溅,溅落满脸。
    他看着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脑仁微微发麻——他原本不想杀他的——是他性子急要冲上来动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静了一会儿,抬起染着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错愕悲伤至极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迈过伯父的身躯,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还没有咽气,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
    这个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过了愤怒。
    那时墨燃的脑中一片疯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听到薛正雍说“别……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气,也很平静,“不过,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命,我权且留下。”
    王夫人的挣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已无力挣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说他“畜生……”,可是刀扎进去,鲜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他,最后却又喃喃着说“燃儿,你为什么……”
    墨燃的手那时候其实抖的,颤抖着,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他低头望着手掌,手掌是湿润的,猩红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腻腥臭。
    热。
    但很快就会冷了。
    就像他所谓的家,他所谓的亲人。
    从一开始他就忐忐忑忑,因为他知道,其实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罢。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的亲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谬!”
    一声暴喝,打断了墨燃的回忆。
    墨燃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终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说话。
    “我养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会欺凌无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觉得心里被某种酸涩给充斥。
    他睫毛簌簌,阖上眼帘。
    不一样了。
    两辈子……有许多事情都变了。
    那老艺人吓得一轱辘从座上滚下来,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不,我没有骗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手艺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受过一派之主的指责,吓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正雍低喝,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滚出去。”
    “……”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
    “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
    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