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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 龙血山 领罪
    一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踏仙君才放开他。楚晚宁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 却不料嘴唇方才离开,复又触上。
    如此反复了好多次,踏仙君总算餍足, 他舔了舔嘴唇,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楚晚宁的脸。
    “没变,是你。”
    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遇到的变故也太大。楚晚宁静了片刻, 才终于沙哑开口“……过去的事情, 你都还记得?”
    “自然。”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帝君的神情便有些阴郁“十大门派联手围攻, 本座甚厌。”
    “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君眉宇间的阴森稍稍淡去, 却笼上另一层灰翳“踏雪宫你阻我大事,本座甚恨。”
    楚晚宁又问“那么, 你记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华碧楠施救。”
    “具体如何?”
    “这个自……”然却没有再说出口, 踏仙君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怔忡。但这种怔忡也没有持续太久, 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踏仙君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
    楚晚宁就不吭声了。
    他差不多知道师昧究竟对这具身体做了什么, 自古人心最难掌控, 墨燃死后, 师昧做不到完全驾驭这具尸身的情感,也不敢将墨燃本就错乱的记忆打得更加支离, 所以只好选择极少部分会影响到墨燃听命的重要事情, 将之抹除。
    眼前这个踏仙帝君, 恐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利器。
    楚晚宁合上眼眸,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喉间就涌上一阵腥甜。他剧烈咳嗽起来。
    “墨燃……”他唇间染着血,抬起含着水雾的眼,“别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躯壳,早当安息。你……咳咳。”
    眼前阵阵发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开始上涌。
    你应当回到过去了,你已当长眠地底,这里不属于你。
    但是这句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楚晚宁只动了动嘴唇,意识就又开始涣散——
    最后他只看到踏仙君蹙着眉头,正和自己说着什么,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似有些躁急。
    “楚晚宁,”他模糊听到他在唤他,一如前世,“晚宁……”
    他闭上眼睛,灵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袭而来,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萧瑟。
    蜀中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沥小雨,连带着驿站木棂都生出一层细霉,从驿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叶上滴落,坠在潭里,泛开点点涟漪。
    忽然,一双鞋履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墨宗师出现在了死生之巅的曲回山道前。
    自龙血山惊变后,他的灵力不曾恢复,无法御剑,他因忧心死生之巅安危,从龙血山马不停蹄赶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时间。
    这一路上,他其实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缘何会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宁为何要在龙血山石洞布下这种玄机,比如师昧。
    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人,如今备受煎熬、左右忧心,就愈发无法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师昧终究是懂他的,楚晚宁是他的软肋,只要楚晚宁将往事想起,就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乱如麻。
    雨渐渐大了起来,墨燃迎风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阶入口,他仰起头,丝丝缕缕的银霜拂落于脸庞。面前,一条石阶蜿蜒曲折,通往云蒸霞蔚的山巅。
    这一条山道,生也走过,死也走过,悲也走过,喜也走过,两生行了无数次,从少不更事的青涩时光,到尘埃落定,负罪归来的今日。
    天很冷,夹杂着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湿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发鬓。
    青年本当无烦忧,朔风吹雪白了头……
    墨燃闭了闭眼,步上长阶,朝山上走去。
    一个自投罗网的罪人,终于“吱呀”推开了死生之巅丹心殿的朱漆大门。
    门,缓缓地打开,他两辈子的疯狂与荣华,噩梦与黑暗,都缘即于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改丹心为巫山,匾额砸碎,尘烟弥散。他立在旧匾之前,在此发誓要踏遍诸仙,为尊天下。
    那一生在此堕落,这一生也当在此终结。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讨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听到开门声,众人回首,但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门槛前,脸色苍白,额前沾着几缕湿透的黑发。天光逆于他身后,穹庐是铅灰色的,雨雪霏霏。
    谁都没有想到墨燃会这样忽然出现。
    他是蛟山上那个以命换众人安平的英雄,还是孤月夜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时间无人吭声,每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归来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觉得他很可怜,又湿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觉得他很可怖,阴沉幽深,像爬出地狱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击着屋脊青檐,渗入阶前石缝,瓦上苔藓。
    墨燃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润湿。他轻声道“伯父,我回来了。”
    “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脸色很差,难得的不修边幅,铁扇随意摊在桌上,“世人甚丑”四个字潋着微光,宛如一场闹剧的批注。
    “玉衡呢?”
    墨燃迈进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烧至十成反而宁静的滚油里落下,激起噼啪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进前的时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头,你竟有脸出来了!”
    “你在孤月夜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还敢现身!!”
    墨燃没有理会这些声音,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听说了孤月夜日前发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会有多丧心病狂。几十个人算什么?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尸,一个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疯子……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还想来做什么?今日众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阁阁主很快也会到来。就算你诡计多端,善变至极,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墨燃,你太狡诈了,你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奸计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围是潮水般的抨击与诘问,一张张愤怒的人脸在涌动着。墨燃谁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华碧楠——原谅他并不想叫他师昧——的用意。
    华碧楠给他掘了一个坟墓。连墓碑上的铭文都写好了,华碧楠算的很清楚,他会自己跳进去。
    因为,在楚晚宁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无药可救的死尸。
    结束了。
    “无论你脸上戴着几张虚伪假面,今日豪杰云集,都要把你的真面目拆穿。”
    “必须把你送到天音阁处刑!”
    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刺入耳膜最多的就是三个字“天音阁”。
    墨燃没有想到华碧楠会把天音阁也卷进来,巧合?还是早有谋划?
    浩荡天音,是修真界数千年来流传下的古老门派。这个门派的掌门最早是天神与凡人的子嗣,后来则世代由血亲相传。一代一代过去,天音阁主的神血虽已稀薄,但依然极富灵气。虽然天音阁平时不涉红尘,但就像凡人信仰修士,修士也都信仰着天音阁的公正。
    百年的权威都已难推翻,何况千年。所以哪怕上辈子踏仙君问鼎天下,最终也留了天音阁一方净土。师昧很聪明,把墨燃交给天音阁处置是再好不过的,没有谁会不服判决,也没有谁能不服判决。
    大殿内喧闹一片,墨燃沿着绣满杜若的地毯走着,走到前方,而后站定。
    “我……”
    这个男人只说了一个字,鼎沸人声就忽地熄去了。他们盯着他,许多人的眼神又是仇恨又是警觉。
    他们等他的辩解等他的失态等他的过错,他们伸长了脖子准备随时扑杀上来将这个诡谲的恶魔撕成碎片。
    此人善恶难辨,行动莫测,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定要——
    “我来领罪。”
    鸦雀无声,甚至比方才更寂静。
    就好像磨刀霍霍欲行一场大战,金鼓敲响杀声震天,却忽然得知敌军将领已自戕帐中。
    好荒唐。
    “他说什么?”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却不敢相信这个魔头认罪得如此轻易,于是低声地问身旁之人“他是说自己来领罪吗?”
    墨燃垂落眼帘,跪下来,面对伯父伯母,还有脸色煞白的薛蒙。灯影朦胧,映着他英俊而清瘦的面庞。
    他确实是要引颈就戮,但是华碧楠如此算计他,他也不会让那人就此舒坦如愿。在忏罪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要尽最后的一丝力量,去保护从此再也不能保护的人。
    于是墨燃缓缓开口,嗓音沉炽。
    “我确是满手血腥,因为一己私仇,杀过很多人。这些年虽想悔改,却依旧是罪无可赦。此事楚晚宁亦已知晓……今日我当诸君之面,除了陈表己罪,还另有一事要声明。”
    他顿了顿,字句落下,如刀剜心“我与楚晚宁已无师徒之谊。”
    听到这句话,在场诸人多是愣大过惊“怎么回事?”
    要知道师徒公然断义是修真界的极大丑闻,发生这种事情,无论是师父还是徒弟,面子上都非常过不去。所以只要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哪怕关系不睦,表面功夫总会做足的。
    惊愕过后,不少人都小声嘀咕起来“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这样,该不会是想使诈吧。”
    “看着不像,会不会是他们后来在蛟山发生了些什么?”
    “有可能……楚晚宁好像不怎么把徒弟放在眼里。师明净被华碧楠擒住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放手去救吗?搞得人家后来连眼睛都瞎了……换我是他徒弟,看着也心寒。”
    人们的声音起起伏伏,犹如潮水。
    在这些声音中,墨燃继续道“他容不了我杀人放火是小,但一直以来,他待我冷漠,辱我尊严是大。此人满口天下苍生,却处处薄待门徒,何其虚伪!当初若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田地。”
    太痛了。
    他止了声,唇齿都在微微颤抖,却还要一字一字地讲完。将自己万剐千刀。
    “是他害我,是他误我。我与他不相为谋,耻曾拜他为师。如今,我与楚晚宁已彻底一刀两断,今后谁若再把我当他的弟子……”
    他抬起眸,一双踏仙君的眼。
    “那便是恶心我,望诸君勿复提!”
    薛正雍悚然“燃儿——!”
    薛蒙更是面无人色“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
    墨燃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看薛蒙一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一声“哥”已如利爪刺入心肺。
    墨燃接着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表。”
    “认罪就认罪,哪里来的一件两件三件事,你——”
    那人尚未抱怨完,就被如今的众仙之首姜曦拦住了,姜曦看着墨燃“……请说。”
    墨燃道“我前孽深重,认罪服诛不错。但孤月夜一事,确非我所作所为。”
    在场许多都是来讨血债的,心绪原本就十分激荡,此时听他否认孤月夜命案,不由怒极气极。纷纷出言
    “哈!笑话!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没错,不是你还能是谁?”
    墨燃道“我当时根本不在孤月夜,那时候我与楚晚宁都在龙血山。做这件事的是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如果我没有料错,应当就是……”
    他犹豫了,没有立刻报出踏仙帝君的身份。
    他倒不是害怕众人之怒,而是他认为在场无人会相信时空生死门已经裂开,有另外一个墨燃出现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情。
    “是谁啊?”
    墨燃抿了抿嘴唇,决定暂时稍后再提踏仙君一事,于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是谁我之后再说。总之,那人与华碧楠勾结,一个在孤月夜嫁祸栽赃,另一个则带走了楚晚宁。”
    他这句话讲完,人群分出了两拨声音。
    第一波声音微弱,但也清晰可辨,大多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所喊的“玉衡长老怎么了?!”
    “长老被带去了哪里?!”
    另一拨声音则是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一伙人。
    “墨燃,你以为我们会信你吗?”
    “你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什么另有其人,我瞧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在蛟山上,你俩串通好演了一场戏!!你们不惜害死那么多人,甚至枉顾同门师兄弟的情谊,害了师明净,你、你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师昧的名字,墨燃缓缓抬起头,望着座上的薛正雍,又看了一眼薛蒙“师昧他……”
    薛蒙关心则乱,抢前一步“师昧他怎么了?他还好吗?!”
    墨燃根本不能去与他对视。
    看到一个人破碎的模样,只要一次就够了。
    墨燃阖眸道“师昧,就是华碧楠。”
    死寂无声。
    半晌,薛蒙蓦地跌坐回席位上,喃喃“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墨燃也会想说,怎么可能。师昧明明那么温柔,那么美好,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对他而言,师昧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平辈朋友。
    但这朋友是假的,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好荒谬。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疯了吧,那么一个小修士,会是天下第一圣手?”
    “如果师昧就是华碧楠,在蛟山他帮我们解开钻心虫做什么。”
    还有曾在蛟山被师昧救过的人,对师昧感恩尤深,此刻不管三七二一,怒指着他道“墨燃,你为了洗脱罪孽,居然讲出此等大谬之词,你血口喷人!”
    这时候一直蹙着眉头,没有说话的姜曦也开口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华碧楠就是师明净?”姜曦说,“华碧楠在我门下多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孤月夜,如果你说他是师明净,那么他如何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