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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小木屋里面的陈设一目了然,只有一条长方供桌,两把小木凳,一只小蒲团,一个功德箱。谢怜接过三郎手里提的东西,把买回来的签筒、香炉、纸笔等物摆上供桌,点起一支收破烂时人家顺手塞的红烛,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三郎随手拿起签筒,摇了摇,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吗?”
谢怜转过身,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放了下来,递给他看。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只有一张是吗?”
谢怜从镇上回来的路上才遇到这少年,自然是没想到要提前多买一张。他道“你若不介意,我们今晚可以挤一挤。”
三郎道“也行。”
谢怜便拿了扫帚,把地又扫了一遍。三郎在观内望了一圈,道“哥哥,你这观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谢怜扫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铺席子,听了这话,边铺边道“我想,除了信徒,应当再没有什么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来,一手托腮,问道“神像呢?”
经他提醒,谢怜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居然当真忘掉了最重要的东西——神像!
没有神像的观,算什么观?虽说是他本尊就在这里了,但总不能让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谢怜便找到了解决方法,道“方才买了纸笔,明天我画一幅画像挂上去吧。”
自己给自己画像挂在自己的观里,这事若是传上天界,估计又会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费时间,相较之下,谢怜选择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画画?我会啊。要帮忙吗?”
谢怜一怔,笑道“那就先谢过你了。不过,你怕是不会画仙乐太子像吧。”毕竟,他的画像,几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烧毁了,而无论如今幸存了多少,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看过。三郎却道“当然。我会。方才我们在车上,不是正说到这位太子殿下吗?”
谢怜想起来了。的确如此,方才路上,他说“你应该没听过”,但三郎并没有回答。眼下听他这么说,略感惊奇。他铺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当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这少年说话的神情和调调都十分有意思。他时常在笑,可真的很难分清,他那笑容里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嘲讽对方不值一提。谢怜一路听他谈天说地,对他的评价还是颇感兴趣的,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那,对于这位仙乐太子,三郎你又有什么看法?”
二人灯下对视,红烛火光微颤。三郎背负烛光,一双黑眸沉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顷,他道“我觉得,君吾一定非常讨厌他。”
谢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怔,道“为何你会这么觉得?”
三郎道“不然为什么会把他贬下去两次?”
闻言,谢怜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头,一边慢慢去解衣带,一边道“这个和讨厌不讨厌并没有关系吧。世上有许多事都并不能简单地用讨厌和喜欢来解释的。”
三郎道“哦。”
谢怜转过身,除去了白靴,又道“况且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帝君只不过两次都尽了职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许吧。”
谢怜这边脱了外衣,叠好了准备放到供桌上,还想再说一点,一回头,却见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异,说是冰冷,却又觉得滚烫刺人;说是炽热,却又隐隐透着冷意。谢怜低头一看,心下了然。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脚踝上的一只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于颈项之间,第二道咒枷则紧紧缚于脚腕之上。这两道咒枷,无论哪一道都锁得不太是地方,而且无可遮挡。以往,若是旁人问起,谢怜一般都胡乱答说这是练功所需,但若是这三郎问起,怕是就没那么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着他脚踝看了一阵,并未多言。谢怜便也不在此处纠结,躺了下来。那少年也在他身边乖乖躺下,和衣而卧,料想是不习惯在地上除衣而眠,谢怜心想,回头还是得弄张床,道“休息吧。”
轻轻一吹,红烛就此熄灭。
次日清晨,谢怜睁开眼睛,三郎没躺在他旁边。而抬头一看,心头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挂着一幅画像。
这画像,画的乃是一名身着华服、戴黄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剑,一手执花。笔力绝好,用色绝佳。
正是一副“仙乐太子悦神图”。
谢怜已经许多年都没见到这幅画了,他看得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阴影里,一边将一把扫帚在手里转着玩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天。
这少年似乎是当真不大喜欢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气,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把那太阳拽下来踩个稀巴烂一般。门外有一堆落叶,全都扫好了堆在一处。谢怜出了门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墙上,转过头来,道“不错。”
谢怜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扫帚,道“三郎,观里那画像是你画的?”
三郎道“嗯。”
谢怜道“画得真好。”
三郎嘴角翘了翘,并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胡乱睡了一晚,他今天的头发束得更歪了,松松散散的,十分随意,可事实上,也十分好看,随意而不凌乱,倒有几分俏皮。谢怜指指自己头发,道“要不要我帮你?”
三郎一点头,和谢怜进观去了。而待他坐下,谢怜解了他的头发,将那黑发握在手里,便不动声色地细细端详起来。
即便掌纹、指纹做得完美无缺,但妖魔鬼怪们总会有一个地方出现漏洞。一个活人的头发,是数也数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细密且清晰。而许多鬼怪伪造出来的假皮囊,它们的头发要么是一片黑云,要么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条一条布片,再要么……就干脆扮作个秃头了。
昨晚确认过了掌纹和指纹,原本谢怜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画像,忍不住又让他微微生疑。
不是画的不好,就是因为画得太好了,他才觉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发理中轻轻摩挲,缓缓探查,这少年的黑发顺长,分明全无异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给他摸得痒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侧首,斜斜睨着他,道“哥哥,你这是在帮我束发呢,还是在想做点别的什么呢?”
他长发披散下来,俊美不减,却无端多了几分邪气。如此发问,似在调笑,谢怜莞尔道“好啦。”这便迅速帮他束起了头发。
谁知,束完之后,三郎对着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过头,对谢怜挑了挑眉。谢怜一看,又轻咳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这头发,方才束了是歪的,现在束了,还是歪的。
三郎虽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他,谢怜却是觉得起码有好几百多年都没这么窘过了,他放下手正想说你过来我们再来一次,只听门外一阵嘈杂,人声脚步声四起,几声大喝传来“大仙!!!”
谢怜一听,吃了一惊,抢出去一看,只见门外堵了一大圈人,个个神情激动,脸色通红,为首的村长一个箭步抢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们村儿竟然来了个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谢怜“???”
而其余的村民们已经统统围了过来“大仙,欢迎来到咱们菩荠村落户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讨到我媳妇儿吗?!”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里那个快点生娃吗?!”
“大仙!我这里有新鲜的菩荠!吃菩荠吗?!”
村民们太过热情,谢怜被围攻得连连后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爷竟是个大嘴巴,明明叮嘱过了不要说出去的,今早一起马上就全村都传遍了!
谢怜不动声色,尚未考虑好,是该继续这般我自岿然八风不动地坐下去,还是该佯作惊慌失措的新嫁娘怯怯地往后躲去,那只手的主人却颇有耐心,也颇有风度,他不动,他也不动,似乎就这么等着他的答复。
半晌,鬼使神差地,谢怜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来,要去撩开帘子下轿,对方却已先一步,为他挑起了红帘。来人握住了他的手,却并未握得太紧,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
谢怜低着头,由他牵着,慢慢出了轿子,眼下瞥见脚下横着一匹被若邪绫绞死的狼尸,心念微转,脚下微微一绊,一声惊喘,向前倒去。
来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这一扶,谢怜也是反手一握,只觉摸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事物,原来,来人手上戴着一双银护腕。
这护腕华丽精致,花纹古拙,其上雕着枫叶、蝴蝶、狰狞的猛兽,颇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异族的古物。堪堪扣住这人手腕,显得精炼利落。
冰冷的银,苍白的手,毫无生气,却有几分杀气与邪气。
他那一摔乃是装模作样,有心试探,若邪绫一直都在喜服宽大的袖子下缓缓缠绕着,蓄势待发。然而,来人却只是牵着他手,引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