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晚疏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禁也有几分唏嘘。
当年温朝雨还未自爆身份回到紫薇教时,季晚疏一直跟着她住在惊月峰,那时候师祖还未离世,几个师叔也都在,入住惊月峰的日子是季晚疏在云华宫最开心的时光,等温朝雨回到紫薇教后,一切就都变了,师祖因病仙逝,如意门惨遭灭门,沈曼冬不知去向,谢宜君当了掌门去了明光殿,惊月峰就只剩了满江雪一个人。
然而满江雪那阵子东奔西走,鲜少会在惊月峰留宿,季晚疏待不下去,沉星殿里四处都是温朝雨的影子,她没了师父,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在云华宫日渐成了个无门无户的异类,又因着她脾气火爆,性子倨傲,别的弟子也不爱与她来往,季晚疏形单影只,也不想在惊月峰待着,便成日往后山跑,观星台那时候还没有立下师祖们的衣冠冢,她就整天在观星台|独自练剑,困了就在亭子里睡觉,饿了就去宫里吃饭,吃完饭又回去。
直到某天无悔峰大长老在观星台设座论道,不少弟子都前去聆听,正巧那阵子季晚疏已在宫里打遍无敌手,被谢宜君亲封为云华宫首席大弟子,陆怀薇在山下遇着了麻烦,请示过掌门后便央求季晚疏与她一同下山执行任务,两人经过那一次熟悉起来,季晚疏便去了无悔峰,与陆怀薇朝夕相处了两年,总之陆怀薇在宫里,季晚疏也就在宫里,陆怀薇下山,季晚疏也会跟着下山。
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怀薇是季晚疏在宫里为数不多的好友,季晚疏以前从不将任何人往家中带,可陆怀薇却是跟着她去过不少次季家,季氏夫妇也对陆怀薇印象极好,因着这个缘故,季晚疏对陆怀薇也比对待旁人有所不同。
房里只燃了一盏灯,又隔得远,两人坐在珠帘这头,光线仍是有些昏暗不清,季晚疏沉闷了一会儿,看向陆怀薇道:你苦着脸做什么?我若真是对你心生疑窦,便不会掩人耳目来找你,直接把你抓回宫里面见掌门才是我的作风。
陆怀薇见她说这话时看也不看自己,满脸别扭,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姐闭关这许久,性子还是没变,我若真是奸细,你这样明明白白地来问我,我也不会傻到承认么。
季晚疏无视了她的揶揄,干巴巴道:走个过程罢了,我心里有杆秤,她说罢,站起身来,你在姚定城有没有什么要紧事?没有就随我走一趟。
陆怀薇见状也起了身,问道:师姐要去哪儿?
季晚疏说:五年没回家了,还是得回去看一看。
陆怀薇虽然赞同,但也不免感到意外:现在?
现在,季晚疏点头,我一个人回去,少不了又得听一番啰嗦,到时候不耐烦了吵起来,又得不欢而散。
明白了,师姐是要我去做和事佬,陆怀薇轻笑,那好罢,师姐放心,我见了伯父伯母后,一定替你打掩护。
季晚疏瞧了她一眼,这才露出了点少有的笑意,两人一拍就定,连行礼也懒得收拾,陆怀薇下了楼,背着季晚疏匆匆喝了医药弟子熬好的药,才又牵来马儿同季晚疏踏上了前往锦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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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冒着风雪,两人在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入了锦城大门,得知女儿回来,季夫人容光焕发,又惊又喜,连季老爷也拉着季晚疏连连嘘寒问暖,一家三口分别多年,难得团聚,夫妇俩都很是高兴,当夜大摆宴席庆贺季晚疏归家,除了陆怀薇,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次日临近晌午也还未起。
待天色暗了些许,季晚疏才忍着头疼起了床,出去后见得陆怀薇正在饭厅用药,不由古怪道:你病了?
陆怀薇含笑看向她,轻叹着说:师姐也太粗枝大叶了,我昨日咳成那样,你都没听见?
季晚疏愣了愣,说:没注意你不早说,我要知道你还病着,定不会让你跟我跑这一趟。
也别这么说,昨夜席间我可是替你挡了不少关于温朝雨的问题,陆怀薇说,师姐如此信任我,我也不知如何回报,只能在这些方面尽点心意,师姐不必自责。
她提到了温朝雨,季晚疏面色变了变,本想与她谈谈温朝雨的事,但转念之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唤了侍女拿来一些香烛纸钱,说:那你再陪我去一趟陵园,我去祭拜长姐。
陆怀薇自是欣然应允。
两人出了宅子,轻车熟路地朝郊外一座高山行去,冬日愈发深了,不久后又是年关,这几日雪落得急,漫山遍野银装素裹,风里都噙着浓浓的霜气,季晚疏入了陵园,找到长姐的墓碑,却是还未彻底靠近便无端顿住了脚步。
陆怀薇见她一瞬皱起了眉,便朝那墓碑遥遥看了两眼,问道:怎么了?
季晚疏凝眉不语,大步流星行过去,噤声片刻才道:有人来此祭拜过。
那怎么了?陆怀薇觉得她大惊小怪,许是伯父伯母来过。
不可能,季晚疏斩钉截铁道,我爹娘从不来此祭拜,他们年事已高,见不得我长姐的坟墓,也不会让下人来帮着祭拜,我在家中时,甚至都不敢提起我长姐,每每提起,他们两人都感伤不已,我长姐在家中是个不能提的忌讳。
陆怀薇表示理解,看着那墓碑前残余的祭拜痕迹,说:可若不是伯父伯母的意思,还能有什么人来?你看这些东西,虽然已经被积雪盖住了,可那香柱却还插着,看样子应该是不久前立的,至多一个月左右,照师姐这么说,除了师姐别人都不会来,那会是谁?
季晚疏默了默,忽然问道:各大州城的难民被投毒一事,是一月前发生的?
陆怀薇点头:是。
季晚疏又问:除了锦城,我们云华所管辖的州城,是不是无一幸免?
陆怀薇还是答:是。
季晚疏倏地抬起眼睫,神色一变。
陆怀薇看着她,不明所以道:师姐?
季晚疏闭了闭眼,心里已经猜到是何人来此祭拜过,但她没有告诉陆怀薇,只是沉沉地出了口气,便蹲下来烧起了纸钱。
陆怀薇见状也未多问,两人便都沉默下来,等祭拜结束后陆怀薇才注意着季晚疏的表情,开口道:说起来我也跟着师姐来过好些次了,还不知师姐的长姐是因何离世的。
一想到温朝雨离开烈火池后便来了锦城,还护住了这里的难民,又特地来此祭拜了长姐,季晚疏心绪复杂,闷了半晌才回道:据我爹娘说,是因病离世,我从未见过她,她走后没几年,我娘便生下了我。
发觉她突然表露出来的愁闷,陆怀薇以为她是见了长姐的墓碑影响了心情,便也未再过多问询,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又原路返回,行去了季家大宅。
入了宅院,季老爷还在沉睡,房里的酒气也还未散,季夫人倒是醒了,正在汤房沐浴,陆怀薇听说后隔着门问了安,随后便经受不住头疼脑热回了房间小憩,季晚疏则入了汤房替季夫人梳头,母女俩少有这般独处的时候,便多聊了一阵子。
你这次回来,你爹真是难得这么高兴,在家里多住上两个月再走,如何?季夫人穿好了亵衣,对着铜镜束发,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季晚疏看着母亲鬓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发,垂眸道:两日可以,两月不行,我还有要事得办,不能久留。
你呀,季夫人俨然也已料到季晚疏会有这般回答,但还是失落道,如今你还是首席大弟子便忙成这样,将来你若真的当上了掌门,我和你爹岂不是就真的成了一对儿孤老?
季晚疏眉头紧皱,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罢了,你这野丫头,独爱师门不爱家,季夫人叹息着,又笑了笑,我方才忘了拿外衣,也没叫丫鬟跟着,你去房里替我拿来,外边儿天冷,我就不亲自走了,你鲜少归家,倒也让我这个当娘的使唤你一回,享享福。
季晚疏应了声好,立即放下木梳穿过庭院行去了卧房,她推了门,见季老爷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便放轻了动静,不想把人吵醒。
随手在衣柜里挑了件厚实的冬装,季晚疏本欲就此离去,但想到这么多年踏进父母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心中便有些惭愧,她打量着屋里的布置与摆设,发现这间房与她幼年时分竟是相差无几,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梳妆台上的珠宝首饰都放置得整整齐齐,还搁了不少抄写的佛经,季晚疏看着母亲生活过的痕迹,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发簪发饰,便又想到了季夫人鬓边的白发,不由地生出了更多愧疚之情。
她四下环顾,放轻步子在房里转了几圈,忽然想起季夫人曾经专门添了一个柜子,里头放的都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季晚疏心下一动,撩开帘子去了外间,果然就在西侧的墙角看见了那柜子。
她将柜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柄小小的铁剑那是她初入云华宫时,由教导师姐许连枝发给她的第一把佩剑。
十多年过去了,那柄剑依旧光洁如新,半点锈迹也无,显然是被季夫人特意保养着,季晚疏心中动容,握着那小铁剑耍了几下,兀自笑了笑,随后又在里头寻见了不少小玩意儿。什么竹编的蚱蜢,小孩踢的蹴鞠,木头雕的小人儿,只要是她小时候玩过的物件,基本都被季夫人收纳在了此处,连同她几岁大时穿的那些小衣裳也都还留着,一件一件,拼凑出了季晚疏备受宠爱的童年。
联想到这五年来的闭关之日,又联想到家中二老膝下无人侍奉,季晚疏见了这些东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她沉沉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小铁剑搁了回去,正要关上柜门去寻季夫人时,眼风处却忽然瞧见了一个上着锁的木盒。
什么东西珍贵到还要上锁?季晚疏心生好奇,将那木盒取了出来,岂料这盒子不仅飘轻,上头的锁也上了年月,季晚疏不过是无意当中碰了一碰,那锁便咔嗒一声断开了,紧跟着就落下地去。
季晚疏眼疾手快,赶紧在半空中接住了那把锁,她垂眸一看,里头居然只放着张薄如蝉翼的纸,很明显也已经上了年岁,十分脆弱,通体泛黄,上头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不太好辨认。
季晚疏伸手拿了起来,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待看清那上头写了什么后,她忽然脸色大变,目露震惊,如遭雷劈一般狠狠怔在了原地。
咣当一声,手里的木盒摔落在地,顷刻间摔得四分五裂,声响虽不大,却是惊醒了里间的季老爷。
谁又粗手粗脚摔烂了东西?季老爷披着衣裳,睡眼惺忪地掀帘而出,看清是季晚疏后,他才又缓和了语气问道,哦是晚疏啊,你站在那地方看什么呢?
季晚疏像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愣了许久才攥着那张纸猛地转过了身。
季老爷见她眉目间含着浓浓的愤怒与憎恶,心下自是有几分疑惑,他正要再问上一句,却是突然瞧见季晚疏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季老爷登时瞳孔一缩,要说的话也紧跟着堵在了咽喉里。
父女俩神色各异地对视着,都在这一刻丧失了言语,久久也无人开口讲话,良久,才听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季夫人穿着单薄的亵衣,被冻得直哆嗦。
晚疏?让你给为娘拿的衣裳呢?季夫人笑呵呵地进了门,没有往季晚疏那头看去,她一入内便只见到了神情错愕的季老爷,不免疑惑道,老爷什么时候醒的,你你这是怎么了?
季老爷动了动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后退两步,终是憋不住蹦跳如雷,冲季夫人厉声喝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当年我就让你把那东西烧了,你非不听!非要留着做个纪念!现在可好现在可好!你自己同她解释去罢!
季夫人一头雾水,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视线游移间这才瞧见站在另一头角落里的季晚疏,季夫人一看她那模样,再看她手里拿的纸,心里登时一紧,如同被人兜头泼了盆雪水,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季晚疏一切诘问都还未开始,通红的眼睛先就落下泪来,她把那张纸攥得快要碎开,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晚疏晚疏!季夫人七魂六魄简直都要被季晚疏吓跑了,她面上血色倒退,仓皇着朝季晚疏走去,颤声道,这你、你没事去翻这柜子里的东西做什么?快还来,快还给阿娘。
季晚疏浑身紧绷,眼里噙着浓浓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问:我不是您亲生的,而是从外边收养来的,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老爷在里间听着这句话,怒不可遏地摔了东西,季夫人被那声响吓得一抖,情急道:晚疏,你先听娘解释,娘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谁想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阿娘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怕你知道后伤心
住口!你们夫妻俩分明就是故意瞒着我!季晚疏气得血脉喷张,脖间青筋暴起,这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观音庙,你们是从观音庙里收养的我,你现在亲口答我一句,究竟是不是!
季夫人面露挣扎,痛苦道:是是从观音庙收养的你,可那又如何?爹娘这般疼爱你,这些年不也把你看做亲生女儿对待?晚疏,你适才得知此事定然接受不了,阿娘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即便是收养来的,爹娘也一样疼你不是么?
季晚疏凄怆一笑,身形不稳,趔趄着朝后退了两步,心底一片寒凉。
时至今日,她都清楚地记得温朝雨当年在紫薇教总坛与她说过的话,温朝雨声称自己父母乃是行商之人,又是某城首富,她说自己出生后便家道中落,后来因为一场大病被父母遗弃在了医馆,是南宫父女路过,才将她带回紫薇教救回了一条命。
她还提到母亲将她遗弃后的几年始终未再怀有身孕,所以去观音庙领养了一名幼女,如今想来,那幼女可不就是她季晚疏?而某城首富,可不就是他们锦城季家?
难怪季晚疏在闭关前怎么也找不到温姓大户,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温姓大户,温朝雨去了紫薇教必然改名换姓,她本姓哪是姓温?而是姓季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