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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74)
    姐姐的工作问题就那么僵持着,一个学期过去, 在妈妈的劝说下, 她终于好不容易又回到家里来住几天。起先,大家都很配合,爸爸按捺着脾气, 力图使家里恢复往日的风平浪静。
    直到有天晚上,爸爸的一个朋友来做客,带了老婆小孩, 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什么话题都谈过了, 便摆出长辈关心小辈的嘴脸, 问爸爸, 也是问姐姐:薇薇也快毕业了吧, 高材生工作准备去哪里高就啊?
    没人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爸爸只是笼统说一句家里也不知道她在考虑什么, 孩子长大了管不了了。妈妈可能也有借着客人劝说姐姐的意思,开始跟客人的老婆说些暗戳戳指桑骂槐的玩笑话。
    说得激动了,有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也飘了出来:
    什么高材生,我看不是把脑子读傻了。
    别这么说,现在小年轻都这样, 喜欢往大城市跑。
    喜欢往大城市跑别人都是毕业了回来建设家乡, 她可倒好,净拖社会的后腿。
    好好的又这样。徐成担心地瞧了一眼姐姐的脸。
    姐姐已经把筷子放下了。她碗里的饭只吃了几口, 徐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姐姐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清,但是眉宇间显得很疲惫,这些难听的话, 她听了好半晌,才皱起一点眉头,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走了。
    姐徐成想喊她,被妈妈的责怪声盖住了:薇薇,你去哪啊,你这孩子,家里还有客人,怎么这么不礼貌?
    客人的老婆急忙劝着别生气,妈妈念念叨叨又说了姐姐好几句,爸爸一言不发,客人连忙敬酒,饭桌上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饭吃得差不多,爸爸和那个叔伯又要抽烟,徐成忙说自己吃饱了,下了饭桌,偷偷去看姐姐。
    他敲了敲门,里头没应,徐成知道姐姐没锁门,就直接拧把手进去了。
    一开门,徐成就看见姐姐正坐在窗台上发呆。手机搁在一边,看样子刚打完电话。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姐姐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看见是他,没什么反应地又把头扭了过去。
    徐成小声喊她:姐。
    姐姐紧紧闭着嘴巴,好一会,才说:干嘛。
    姐姐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徐成反倒笑了。姐姐在外人面前冷冷淡淡,只有在家里人面前才会显露一点情绪,哪怕是不好的情绪,都是因为她把他当自家人。
    所以徐成坐到她旁边,低声劝她:姐,你要去外边工作就去吧。不要管爸爸他们怎么说,家里有我呢,你不要怪爸爸妈妈,他们也是为你好,他们爱你,我也很爱你,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要再闹脾气了好不好?
    徐成说话的时候,姐姐一直低着头,直到他说完了,姐姐才抬起头,正眼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半晌才说:你不懂。
    他不懂?徐成有些被姐姐这句云淡风轻的话激怒了。他本以为姐姐把他当家人,当成年人,当成和她站在一边的人,他认认真真地想了好多天,才决定偷偷支持他。瞒着爸妈,可是姐姐却跟他说,他不懂。
    我不懂什么?那你跟我说啊,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找办法,不要再吵架了徐成握着姐姐的肩膀,只觉得她瘦了不少:姐你说话啊!
    你别吵了,你吵得我头疼,你让我安静点行不行?姐姐皱着眉头,甩开他的手。
    姐姐一凶,徐成就追问不下去了。他讷讷地住了嘴,陪着她静静地呆了一会,姐弟俩沉默半天,姐姐的心情似乎很差,一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发呆。徐成偷偷看她,逐渐反应过来她的表现格外不对劲:姐你怎么了?
    姐姐回过神,却仍旧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好吧。既然是姐姐抗拒交流,徐成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站起身,关上门出去。
    客人走后,家里的气氛重新又冷淡下来。爸爸喝多了酒,躺在沙发上打鼾,妈妈在收拾碗筷,徐成不忍心,过去帮着一起收拾。
    妈妈小声问他:你姐在干嘛?
    徐成如实相告:姐在发呆,没干什么。
    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锅碗瓢盆搬到厨房水池里,吩咐徐成:待会喊你姐过来洗。
    姐姐最终有没有洗碗,徐成已经忘记了。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关于这天的大部分记忆。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家就彻底滑落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深渊,往日种种美好平静,便像一颗子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射入过去,再也无法回头。
    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登了门,自称是姐姐女朋友的家里人。第一句话就是:你女儿和我女儿在搞同性恋,你们家里管不管?
    爸爸脾气差,听见这句话当时就想跟他们吵架:找错门了吧你们!
    对方抵住门,不依不挠:我女儿知错就改,已经要结婚了,让你女儿别再缠着她。
    接下来,对方说的话更让他们三个人大跌眼镜,他们嘴里的那个名字,他们三个人都知道,是姐姐玩得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开始,就时不时地来家里做客。
    对方出示了聊天记录,她们往来的信件,互相送的礼物,甚至还有开房记录,旅游机票,然后冲着气得发抖的爸爸摞下一句:我们的女儿我们已经管好了!也请你们管好自己的女儿!
    门啪地一声被关上,妈妈颓然地坐到沙发上:怎么会有这么现眼的事,真的要去跳江了我们这边从来没有过的
    爸爸咬着牙,重重地踏步走到姐姐的房间前,把门拉开。徐成被他的背影挡住,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徐薇,从小到大,家里有没有亏待过你?
    姐姐说:没有。
    我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可为和不可为?
    姐姐沉默着不说话。
    随着她的沉默,爸爸的语气也沉下来: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个变态?
    姐姐的反应格外激烈:我不是变态!
    那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同性恋?
    徐成以为姐姐不会承认,可是姐姐真的承认了,她承认的语气那么平静,跟她在他高三的时候帮他补课的语气一样平静:我是。
    徐成能感觉到爸爸立刻暴跳如雷:你就是变态!
    他要冲过去打人,被徐成紧紧地抱住了腰,他那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勉强能拉得住比他高比他壮的爸爸:姐姐!你快走!
    你敢!
    姐姐站起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爸爸咆哮着挣扎,要去拉住她,嘴里大声喊她妈妈的名字:不许让她走!把她关起来!
    徐成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他拉不住暴怒的爸爸,也阻止不了他们把姐姐锁进房间里,更劝说不了偏执地把同性恋当成一种病的父母,妈妈觉得丢人,觉得她从小到大都听话的女儿一朝中了邪,每天大清早都去折些带露水的石榴枝,去老爷宫里给姐姐求辟邪的符咒,泡在水里让姐姐洗脸。
    爸爸找关系,甚至找到精神病院里工作的熟人,要他给姐姐开药。
    可那个人只是个护工,他哪里是什么医生,最后,徐成不知道爸爸给姐姐带了些什么药吃。他们不让他看见,徐成只能站在门口,听着爸爸对姐姐威逼利诱的话:徐薇,如果你非要这样,那你就干脆不要有感情。我们家不容许有你这种人存在。
    姐姐轻声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爸爸的语气变得温和:你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从来没有让我们操心过咱们有病治病,治好了就没事了。来。
    再然后,不知道吃了多久的药。姐姐被爸爸送进了医院。她房间的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姐姐的手术做了一晚上,妈妈坐在外边守着,人在一夜之间苍老下去。
    爸爸害得姐姐不能生育,妈妈却只会哭,自己也保护不了她。一夜之间,徐成只觉得家里所有的人都面目可憎。
    可他的懦弱让他在姐姐的病房之前却步,他只敢隔着窗户,偷偷地看着姐姐,看她沉睡中苍白的脸,她紧紧皱着的眉,她往下撇的唇角,再然后,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与他的表现相反。从始至终,徐成都没有看见过姐姐的眼泪。她出院之后甚至还去见了一趟她即将结婚的前女友。徐成偷偷跟着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同她说话,那个人要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了手。
    接着姐姐没有回家。她跟前女友见过面后,走出很远,才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左侧。徐成知道,那里是手术的刀口。
    紧接着,爸爸正式地通知姐姐,他对不起她,但他也不能原谅她,他不再管她了。
    你爱去哪去哪吧,我就当我们家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姐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收拾东西出了门。
    家里人都不说话,沉默的气氛让人窒息。出门前,妈妈哭着去拉姐姐的手,徐成以为姐姐也会哭,可是姐姐没有。
    过了很久,徐成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姐姐。
    他不知道姐姐所要追求的是什么,不知道姐姐的喜好,不知道姐姐会想些什么。从小到大,姐姐只是一个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人,聪明,漂亮,不让人操心,她是他们家里乖顺的女儿和他的姐姐,所有人都享受着姐姐的完美带来的平静,面子,成就感,把她放在了姐姐的位子上。却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些什么。
    姐姐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妈妈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地弱下去。徐成那个时候正大四毕业,忙着找工作,忙着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来自社会环境的太多声音,让他也开始怀疑起从前姐姐的做法。姐姐为什么要那么顽固,为什么要跟家里对着干,为什么非要当一个同性恋?
    看着病床上的妈妈,他偶尔甚至会想,如果不是姐姐家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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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邓川是被雨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 徐薇正站在窗边,刚刚关上窗户,重新回到床上来, 她走到床边, 掀开一点被子,看见小朋友已经醒了,正愣愣看着自己, 忍不住用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醒了?
    邓川张张嘴,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里带着些沙哑的倦意:外边下雨了吗?
    嗯。徐薇重新躺回床上, 自然地伸手过来抱她:刚才似乎下得很大,地上都湿了, 你听见了?
    邓川侧身搂住她, 两个人的距离便重新拉近。徐薇身上的香气将邓川包围住, 她收拢手臂, 能感觉到徐薇落到她的怀里, 而她的发丝也轻轻划过她的鼻尖。邓川依赖地轻叹一口气,睡意不知不觉又涌上来:嗯她含糊地说:再睡一会。
    雨丝在风中飘飞,一阵阵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是最好的助眠。
    两个人一觉直睡到下午晚上, 或许是睡得太久难以清醒, 徐薇在起床换衣服的时候正奇怪地想,她以前明明不是个特别嗜睡的人, 更别说一天睡眠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可跟邓川呆在一块,她们总喜欢沉溺在睡眠的混沌里, 一觉醒来,恍如初见。
    她们本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可她们也总把时间浪费进交替的黑夜与白昼,午后与黄昏,浪费一整个早上和一整个下午,再把黑夜燃烧。
    她们是挥霍的穷人。
    邓川比徐薇起床起得要慢些,她习惯洗漱之后再换衣服。她从背后凑过来,拨开徐薇一边的长发,嘴唇轻轻碰一下她白皙的脖颈,触感似有若无,甚至要说是轻嗅更恰当,徐薇被她闹得有些痒痒,正要躲开,她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踩着拖鞋到卫生间去了。
    两个人又各自洗漱一遍,晚上降温,徐薇没再做在大衣里只穿一件裙子这样的勇士,她把头发扎起来,穿了条牛仔裤,搭着黑色的连帽衫,把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帽子是邓川的帽子,徐薇只是随手拿过来戴上,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天气虽然冷,但大街上人还挺热闹,邓川的帽子被徐薇抢走,就只能套上卫衣帽子,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沿街道慢慢走着。路边种着高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在冬天里也格外青葱,昏黄路灯映在上面,映出一大片沉默的郁郁葱葱,仿佛夏日从未远去。
    路边的小店,店家养着一只猫,是只普通的三花,被打理得很干净。铁笼子里装着猫砂盆和食盆。猫却趴在笼子上面,懒洋洋地看着过路的人。
    徐薇牵着邓川的手带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卖砂锅鱼片粥的店,没有菜单,墙上也没有任何菜品的选择展示。老板站在里间的灶台边,见她们进门,用潮汕话大声招呼着什么。
    徐薇示意邓川坐下,自己走过去点单。
    店虽然小,白炽灯也有些暗,但环境收拾得挺干净,桌子没有多少油污。邓川一边抽了一张纸巾擦桌子,一边听着徐薇跟老板说话。她第一次听徐薇流利地吐出一长串的潮汕话,只是她一句也听不懂,这份口齿伶俐就让她有些头昏脑胀。邓川把桌子擦得差不多的时候,徐薇正点完单回来,见小朋友的目光正追着自己。
    她抬起手,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你要不要喝饮料?
    邓川回过神来:我不喝。
    徐薇于是就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抓着邓川擦完桌子的纸巾又擦了擦桌子,把纸巾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对面的小朋友已经摸出手机来玩,帽子早被放下来,没有遮挡的眉眼低低垂着,在有些黯淡的白炽灯下,带着点朦胧的隽永意味。
    徐薇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她,但似乎每一次邓川带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她比一年前更勇敢,更聪明,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却也更沉默。
    她在各种意义上都逐渐靠近了一个成年人的标准。
    徐薇不自觉地想,那自己呢?跟邓川在一起之后,她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变了,她开始变得贪心,开始有一己私欲,开始对某些事情有些所谓,徐薇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变化,就像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对邓川的注视,从前是,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