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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六节 诛心
    夏末,长安城忽地热闹起来。
    每天都有诸侯王入京。
    河间王、中山王、赵王、平干王、清河王……
    一时间,长安戚里的王府宅邸,复活了过来。
    往来皆鸿儒,谈笑有公卿。
    而他们的到来,也激活了长安城沉睡已久的长漂士子们的热忱。
    投书、宣讲者,日益增多。
    只是,这些诸王来的太迟了。
    如今,长安城中余下的长漂们,质量委实难言。
    因为,这些人基本都是被过去三年公考所筛选剩下的淘汰者。
    有关系、有门路,甚至只是机灵的,都已经通过公考,或为县道之官,或为九卿有司之吏。
    这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但没有办法,诸侯王们每次进京,都要带几个人回去。
    不然,别人会以为其不能‘得人’!
    这可是很要命的指控。
    所以,诸王大臣们只能硬着头皮,从矮子里拔将军了。
    不过,这却也方便了其中某些人,暗地里的操作。
    “张子重如今何在?”某个官署中,一个文人低声问着面前的官吏。
    “据说去了太学……”官吏答道。
    “董越请去的……听说是要其给太学生们上课……”
    “是吗?”文人扬起眉头“迟不去,早不去,偏生现在去……”
    “他难道以为,靠着太学就能翻盘了?”文人满眼的嘲讽与不屑。
    “还是小心点好……”官吏道“张鹰扬可不是一般人物!”
    “项王尚且难免乌江自刎……”文人轻蔑的道“粗鄙武夫,如何能知这文字之妙?权术之利呢?”
    “小心无大错……”那官吏看着文人,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提醒“须知,如今张鹰扬可是兼了卫尉!”
    “卫尉算什么?”文人更加不屑了“他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调兵入城不成!?”
    那官吏看着文人,眼神忽然变得像看傻子一样。
    一般人确实是不敢的,但那人是张蚩尤啊!
    一个奉命出使就敢带着几千人和一帮杂牌,打向漠北,还被他成功了的张蚩尤。
    一个一句话,就能让匈奴人丧胆的鹰杨将军!
    再说,带兵入城镇压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先例!
    建元新政的时候,就是卫尉官程不识与李广带兵入城,将推动新政的儒生从公堂上直接拖入诏狱的。
    所以,在知道了那日鹰杨将军与丞相、海西候密议之事后,长安有司内的许多人,心里面都是打鼓的。
    因为,他们知道,真要惹毛了那些握着枪杆子的武将,他们是真的敢带兵入城砍人的!
    这些人是将脑袋栓在裤腰上,在疆场上砍出一片天的人。
    他们不会和文官一样,傻傻的任由别人随意安排。
    必要时,他们会掀桌子的!
    所以,聪明人知道,在对待武将,特别是鹰杨将军这种自成一派,有着莫府和兵权的大将,要见好就收,拿了好处就赶紧找台阶下。
    因为,他们手里握着刀剑!
    而且,他们真的会提起刀剑砍人!
    这不是开玩笑!
    可惜……
    官吏看着眼前的文人,脑袋只觉大了不止一圈。
    这些诸侯王身边的大臣,平素在封国横行霸道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长安是他们家的小县城,有一个大王当后盾,就可以怼天怼地?
    年轻!
    长安城的水,可比想象中还要深几百倍!
    但,官吏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的。
    于是,他只能弱弱的提醒“其实,鹰杨将军,钦赐天子节,左黄钺,右白旄,持之确实可以号令天下,调兵遣将……”
    是的,其实现在的鹰杨将军就是一个没有头衔的低配版的太尉或者大将军!
    黄钺白旄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可以代替天子虎符的。
    那文人听着,却根本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嘴上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吾会小心一点的……”
    官吏看着,只好在心里面摇头叹道“蠢货!”
    但他也不愿再劝说了。
    自己又不是别人的爹,没必要为他人的生死操太多心。
    本质上,这一次他们与此人身后的人合作,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双方之间,别说休戚与共了,恐怕连貌合神离都做不到,可能到了中场就要翻脸都说不定。
    于是,他也不再提醒与劝说了。
    心里面甚至隐隐期待后者撞个头破血流。
    ………………………………
    太学,如今规模已经十倍于当年。
    董越心心念念的辟雍与明堂,更是已经竣工!
    其中辟雍规模庞大,有九重十二堂,可以同时容纳五千学子在辟雍进学。
    又建起百余栋学子宿舍,栽培松柏、青竹于期间,又饰以花草点缀,学子宿舍之前,有着三懂高达五层,藏书数十万册的藏书阁以供学子们日常借阅经典,研读诗书。
    藏书阁里,不止有儒家典籍。
    还藏有法家、黄老、纵横家、名家、杂家等诸子之说。
    就连墨家的典籍,也可以在藏书阁找到。
    本来,收藏百家之书,太学内部是有意见的。
    但董越力排众议,以‘所谓贤士,博览百家,取其长而用之于我学也!昔者,仲尼问道于老子,天下以为贤,何故如今,儒家之士不能阅他家之书?此岂治学之道?’为理由,强行在太学藏书阁也收入其他诸子经典与文章。
    这让张越也难免唏嘘感叹这才是儒家!
    事实上,早期儒家之所以活力四射,泰半就是因为儒家高层们博采众长,兼容并蓄。
    只是,后世儒家被拔的太高,高处不胜寒,于是就开始内卷、封闭。
    “所以啊……”
    “还是得有对手啊!”张越行走藏书阁中,心里面想着“这就像草原上若没有狼,那么沙漠化的速度就会非常快!”
    于是,他心中难免起了‘养狼战术’的心思。
    打算从这太学里,选几个可造之材,将他们送上法家、黄老、杂家以及古文学派的道路。
    就像后世的乒乓球一样,给儒家制造敌人和对手,以此保持儒家的活力。
    想到这里,张越就想起了那南下的左传诸生,于是他问着陪着走在藏书阁中的董越“董先生,未知如今太学,可设有《左传》课程?”
    “嗯?”董越抬头看着这位‘师弟’,满心疑惑,公羊与左传,乃是世仇死敌,哪怕大度如他,也是没有拉左传一把的念头。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张越笑着道“世间学问,总有能取长补短之者!”
    “且,韩非子曰出则无外患者,国恒亡!”
    “先生不觉得,如今这太学,太过一潭死水了吗?”
    董越闻言,微微点头,明白了这位师弟的意思。
    确实像其所言,公羊学强盛了数十年,如今更是独霸了太学,执太学儒学之牛耳。
    特别是近年来,公羊学子通过太学与新丰之间互动,输送了大批人才进入官场。
    假若不出意外,未来数十年,都没有人能威胁公羊学的霸主地位。
    也正是因此,这藏书阁里才有其他诸子百家,古文学派典籍的存在。
    这是强者的自信!
    也只有强者才有这样的大度。
    若是自身难保的话,在这公羊学的老巢,怎么能见到其他学派甚至异己的文字呢?
    只是,董越终究有局限性,他还未能想到,在太学引入外敌,刺激和加快公羊学本身强盛、进步的速度。
    不过,张越一点醒,他就明悟过来了。
    月满则盈,盛极而衰,凡事过犹不及。
    现在的公羊学,太招人恨,也太招人不喜了。
    但他那知晓,这口子只要开了,就难以收束。
    就像当年,他答应了张越,在太学之下开设武苑,招收学生,教授兵法、庙算之用。
    于是,如今就有着诸子百家的学子,打着武臣的名义,进了太学,如饥似渴的阅读着他们过去无法接触到的先贤典籍,然后反过来在太学里找‘公羊师兄’切磋。
    结果就是,武苑与太学之间,经常展开辩论。
    不过,这是好事,所以董越和太学高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将来,太学里出现法家系、黄老系……
    嗯就像后世大学里的工程系、法学系一样,也不知道董越会不会气的跳脚?
    不过,张越却是很开心。
    他得意洋洋的负着手,与董越一边说,一边走。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藏书阁顶层。
    因为建筑的缘故,这顶层其实很小,只有两间房,其中也没有什么书籍,只是摆了些水果、茶壶,有屏风、棋盘。
    看来,这里是太学博士们,休憩与娱乐之所。
    走入其中一间房,董越将门关上,然后屏退左右。
    “子重……”董越带着张越,走到房前平台上,远眺着太学风光,忽然叫起张越的表字“你可知,随着诸王回朝,儒家各派鸿儒,也相继归朝了……”
    “上一次,如此盛世,还是先父逝世之岁……”
    张越听着点点头“小子曾听父老说过……当年,天下鸿儒聚于关中,与公羊论道,盛况空前……迄今,关中民间依然有着当年的传说……”
    太初元年,是一个神奇的年份。
    当年,儿宽与司马迁领衔修订的太初历正式取代已经实行数百年的颛顼历。
    董仲舒一辈子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
    他终于做到了为汉制法的理想。
    至少在当时,人们是那样认为的。
    汉改历法,不仅仅是改了历法,更改了法统。
    元年春,王正月,终于不再是春秋上的记载,而是影响到现实的实实在在的历法。
    汉室也从水德变为火德。
    从那以后,儒家终于坐稳了王座,这一座就是两千年之久!
    也是在那一年,董仲舒病逝于关中,享年七十五岁。
    于是,儒家各派,无论今文古文,不分春秋、尚书,有名有姓之士,甚至无名无姓之人,纷纷跋涉数千里,来到关中吊唁这位替儒家打开局面的鸿儒。
    但他们不仅仅是来吊唁的。
    公羊学的共主死了。
    所以,他们想要伸出爪子,染指被公羊学霸占的王座。
    董越微笑着道“是呐……当年盛况,确实无比壮观!”
    古文与今文,都联起手来,向当时失去了精神领袖的公羊学挑战。
    各方辩论,从朝堂打到民间,口舌之间,难免拔刀相向。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儒家的传统——说不过你,就砍死你!
    是以,孔子诛少正卯,是以孟子退许行,是以荀子非儒。
    道统之争,从来由不得心慈手软。
    “先生安心!”张越笑着道“些许风浪,还不足以撼动大势!”
    “子重……”董越却摇摇头,道“吾请你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个的……”
    “权者,衡也,所以知轻重……”
    “先人立法,贤人立制,圣人立礼,所以为天下制度!”
    “制度,创立艰难,破坏却从来易也!”
    “所以公羊学数十年来,虽霸天下,却不毁他学之路,不绝他道之统!”
    “盖,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董越认真的看着张越,这个他亲自为其父选的再传弟子,未来公羊学的领袖,深情的道“当初,仲尼之诛少正卯,未尝没有后患……”
    这才是董越请张越来太学的目的。
    他是真的怕了。
    虽然,儒家内部,辩论不过就拔刀砍人,靠物理说服属于传统。
    但,那终究只是个人行为,也不会大规模的出现。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手握重兵,他要是学起祖师爷,硬要诛少正卯,也乐子就大了。
    更会使公羊学被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权势、兵甲之利而介入学术之争。
    更会给后人树立一个无比糟糕的榜样——当年张子重能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砍!
    砍出一片天来!
    介时,学术、伦理、道德,都将失去意义。
    一言不合,就毁灭,文字诛绝。
    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纲常伦理,还有什么道德仁义?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对董越道“先生放心,吾等公羊之士,从来诛心不杀人!”
    他可还没有傻到去学董卓——那不是自己跳进粪坑吗?
    而且,讲真他也没有那个必要!
    你见过占据了绝对优势,有着绝对力量的人主动破坏规则吗?
    那不是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