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奇峰山的刺客了?”段延陵声音极轻微。一页衣袖仿佛连结两端的脉搏,清晰地传递出段延陵手上的颤抖。
梁珩语气冷下来:“不劳卿费心了,自有人迎接我。”
沈育从回廊尽头走来,身边跟着一位乐伎,应是宴饮毕待归家,见到梁珩与段延陵,也并未如何惊讶。此二人气氛僵持不下,沈育是何等有眼色,便向梁珩道:“久等了。段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两人并肩下楼去。
段延陵化作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接着两人从屏门后显露身影,一女人道:“那是新晋司直,沈育沈大人么?他近日常来赏脸。”
另一男人道:“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俏,想必你馆中的女人们都喜欢这样的。”
正是段博腴,与上回收留段延陵养伤的馆主夫人。
夫人笑问乐伎道:“沈大人接连点你侍奉,都同你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乐伎不再如前几次般受宠若惊,反有些忌惮似的,只不住拿眼瞥段博腴。夫人嗔道:“乱看什么,平时教你的仪态都吃了么?有什么便说什么,胆敢隐瞒,就滚出解绫馆吧。”
乐伎支支吾吾道:“他……他突然问起了梅娘的事……还说……去过楼上的隔间。那房间可以听到馆中上下的交谈声,他问奴婢平时都有什么人进去……”
夫人和段延陵的脸都刷然苍白。
段博腴问:“谁带他去的?”
夫人颤声道:“妾身不知道……”
段延陵低沉道:“是我。”
他的脸旋即就被段博腴一掌抽得扭曲了。夫人两手将惊叫闷在嘴里。
“谁在馆中谈论梅,被他听见了?”段博腴又问。
这下没有人说话,俱都在段博腴无声的怒火下战战兢兢。
夜市灯火璀璨,花灯连缀在行人四周,或在灯纱,或在悬挂的竹签上书写灯谜。游人纷纷驻足,情绪高昂,节日氛围浓厚。
梁珩道:“过节都晓得要团圆,只有你往花楼跑。你去哪儿做什么?”
沈育递给他一支拴着彩绳的竹篾,借着花灯光晕辨认,上面一个不甚清晰的“梅”字。
“这支签是我在城外义塚寻到的。”
梁珩本要接过细看,一听来由,顿觉晦气,手收了回去,沈育也不介意,继续说:“解绫馆的妓子,生前无论何等光鲜,身后都敛尸荒郊。这枚签属于一个名叫‘梅’的女人,解绫馆仍记得她的人,有时去祭拜,就在坟头树上系挂彩绳。”
梁珩悻悻道:“你还挺多情。”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很多年,见过她曾经风光的人,都步入中年。我拿这签去问过江左监,他已记不清梅的容貌,但佳人艳冠望都,是谁也忘不了的,梅在花街里的名气,好比于韩英在朝堂的声望。梅就是韩英在解绫馆力捧的妓子。”
走马灯投下的画影车轮似地转过二人脚边。
“花街女人不能生孩子,生下来父亲不认,自己也教养不起。遑论十月怀胎,消磨了多少精力。但梅有一个孩子,没人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他就像个透明人在解绫馆里长大,因是个逃生子而没法入籍,不能读书、做工、务农、从商,在馆里做龟公做到十五六岁。他实在太默默无闻了,即使出入解绫馆的客人,也是过目就忘记此人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梅找到了恩客韩英,向韩英恳求赐她儿子一个平民的户籍。彼时韩英乃是司隶校尉,有个做光禄卿的父亲,和做太后的姐姐,他的权势可说遮蔽了望都的日月。逃生子就这样脱离了花街柳巷,成为王城一户世代务农人家的儿子。
梅的面子还让他进入了韩英的府邸,做了个小小的吏员。韩英非常照顾他,送他念书,给他机会出头,渐渐地此人成长起来,成为韩英的心腹之一。依附韩阀这棵大树,可以荣华一生,寻常人到此地步或就心满意足。但他非同寻常,并且极具前瞻力,即使背靠大树好乘凉,也要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实力,那就是章仪宫金銮殿。他跟随韩英出入禁宫,花街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让他看出了皇帝对韩阀的厌恶。
于是他趁势而上,寻找机会与皇帝身边的内侍联络,共谋一场惨案。事变当日,皇帝召韩家父子入宫,那人为韩英牵马,将他引入宫巷。他是韩英亲手养大的幕僚,韩英信任他,因而没有佩刀,也没有带侍卫,结果在宫巷等待韩英的是十名持刀太监,乱刀加身将他剁成肉泥。
此人由此得到皇帝赏识,平步青云,先做了奏曹,又升丞相少史。他的养父母有一个女儿,养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亲,被他献给皇帝,两家结为姻亲。而他本人官至宰相,位列人臣之极,凭借着皇帝的全心信任与做皇后的妹妹,终于达到了曾今韩英所在的山巅。站在这样的高度,从前困扰他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只消大笔一挥,他的过去就重塑得清清白白,断绝所有不堪。”
伴随漫长的叙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澄黄的幕布前,幕布上一群蠕动的影子,手中挥舞着什么,一时俱下,鲜艳的红喷洒满目。
梁珩连退数步,心如擂鼓。
观众们都笑起来,原来是一场皮影戏,那斑斓红色非是鲜血,而是拟作新春爆竹。
“你……你说的是谁。”
沈育没有回答,他所知的故事,由江枳与丁蔻各讲述一半,乃是多方凑合而成。真假不论,是非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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