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琵琶的乐伎笑道:“大人们看得起妾,才愿意赏脸。”
沈育应声附和:“然也。解绫馆的歌女器乐双绝,莫非你们人人都有上佳才艺?”
乐伎道:“那也不至于,人与人不同,终归有所差距。”
“凭我所见,已是才貌绝伦,若你说更有甚者,不知是何等国色天香?”
沈育连日在这乐伎身上砸了不少钱,又尽说动听话哄人,那乐伎眉开眼笑,欣然答道:“花魁娘子自然不得了,都在楼上侍奉,只许客人上去,不许她们下来。大人不曾见得,楼上都是紫衣赤服的官人么?”
“哦?”宋均十分意外,“那可不得了。”
紫衣乃文官之极,赤服是武将之首。解绫馆的门路看来不得了。
沈育又道:“不许下来,是一辈子也下不来么?”
乐伎乐道:“那怎么成,老了病了死了,就做不成花魁了。”
“那真是失礼了,”沈育道,“可是花魁娘子纵使香消玉殒,一抔黄土掩风流,葬身之地也应是万花烂漫之所罢。”
这话说的,风尘气十足,宋均险些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哪家多情公子。简直不似沈育了!
乐伎道:“这又说笑了。死了便草席一裹扔去义塚,皮肉之下徒剩白骨,分得出来谁是谁?”
在宋均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沈师弟略不自在,摸摸鼻子。
义塚,在城外西北水之南、丘之北,重阴之所,是一处公家丛葬地。凡是无名尸、无家流浪汉、无钱下葬,都拉来此处安葬,俗称三无园。无名无家无钱,真是世上痛极苦极的刑罚。
宋均搞不懂沈育为何要来此地,生人总该有些忌讳。义塚埋葬的魂,不会有人前来扫墓祭拜,处处显得荒芜寂寥。守陵人从林中小屋出来,远远看着他们。
“难道你还想找到花魁娘子的坟丘?”宋均玩笑道,旋即发现说不准沈育还真有这个打算。
只是不能进园,两人便登临山丘,俯瞰陵园面貌,充满坑洼仿佛原野上一道无人问津的伤疤。北风盘踞在此地尤为阴寒。纵目远眺,沈育发现了一处异样,指给宋均看,遍野凄清处,唯有一树之春,枝头绽放千朵万朵,斑斓五彩。
“好个凌寒独自开!”宋均待要赞叹,忽又觉得不对——什么树能开出五色的花?岂非神异?细细观之,无数纷杂的色彩附在树枝,随风飘摇起舞,不似花朵,倒像彩绳。
树下孤坟,树上千绳,摇曳生姿,发出低回的絮语,碎碎念念道不尽被遗忘抛弃的岁月。
第96章 假作真
西市书肆,伙计忙着将最后卖不出去的书卷封箱,预备运回老板家中,余光见到店门进来客人,头也不抬道:“收摊啦,买书请去别处。”
那人道:“找江老板。”
伙计一看那人,瘦瘦高高,一身织锦,腰间掖一块玉佩,从容俊逸,便替他进库房喊了一声。
江枳灰头土脸地钻出布帘。
“沈贤侄,今日怎么得空?”
“晚辈到府上拜访,听说江大人来了书肆。”
“请坐,”江枳以布巾扫净书箱上灰尘,“敝店已经另租他人,趁着年节把库房清理出来,年后就要改头换面了。贤侄这时前来拜访,不会是想搭把手罢?”
沈育道:“我有一个疑惑请教江先生。您之前私下与我说的,当年诛韩案中隐身的第四人,是当今国舅爷,丞相段博腴么?”
江枳回头一看,伙计提了水桶钻进库房去洒扫了,便换了一种语气朝沈育道:“怎么?沈大人,怎么明显的事,你现在才想明白?”
沈育目光低垂,片刻后苦笑着摇摇头:“先生说的对,这样明显的事不必再多问。晚辈此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请您掌眼,可识得此物?”他从袖里取出一片竹篾,散发一股冷清的香灰气,如同在寺庙或宗祠受人供奉,历经风吹日晒,显现斑斓的泪痕,末端系有一条细绳,仿佛茜草染就的红。
竹篾的各种瘢痕之下,镌刻线条,组成一个字,江枳的目光落在那字之上,陷入了回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晚的解绫馆是望都城富贵云集之地。与入夜就漆黑一片的章仪宫相较,可谓富丽堂皇。邓飏跟着梁珩修宗谱吃尽了苦头,依靠出卖兄弟,换得一天假,回家补觉去了,而梁珩则来到解绫馆,预备兴师问罪——出宫前是这样想的,目下被衣香酒气勾起了馋虫,说不得一会儿他也要喝上一顿。
梁珩是贵客中的贵客,少年时就常来,侍女们见到他都有了默契,带他径直上楼去。
经过一处屏门,忽然听见熟悉的人语:“……我去问问。”
梁珩停下脚步,那人转出来,四目相对皆是意外。
“哦……”梁珩提步就走,“不打扰了。”
“等等!”段延陵本要抓他的手,中途一犹豫,改为两指叼住梁珩的袖子。
梁珩本不欲给他脸,然还是忍了,段延陵毕竟不同于别人。
“怎么一个人来?”段延陵道,“信州呢?没有带上侍卫?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
梁珩奇怪道:“哦?你考虑得周到,把阁卫都叫来看门好了。”
段延陵当即一副隐忍的神色,好像他有多么了不得的苦衷。着实令梁珩不解,该他当值不当值,该要护驾不护驾,连这罪过都给他一笔勾销,别说贬官罚俸,连闭门思过都不曾,段延陵还有何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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