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按下王简之的手。
那人顶着风,头上一把伞,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被雨扑湿满面,看起来像哭,却又笑着:“育哥儿,我……”
沈育一把抱住宋均。
雷雨声中,迎来今夜最亮的一道光。
窗扇早关严实,屋里整洁而安静,宋均忙前忙后,给他们热水泡澡,拿来干净衣物,又将被二人泥靴子踩脏的地擦洗一新。等沈育与王简之换了衣服出来,炉上已煨好姜汤,盆架上搭了擦头发的布巾。
王简之道:“这是你管家?”
沈育道:“这是我师哥!”
“育哥儿,还有这位……先喝姜汤,暖暖身子,省得雨天寒气入体。”宋均分给二人两只碗。
沈育一摸席上懒架的凭肘,是半点灰尘都不见,当真家中上上下下都给宋均料理得妥帖。
“均哥,你几时来的?”
宋均道:“不早,也就昨日。”
一天……一天之内比得上沈育与邓飏合力洒扫数日之功,难怪当初沈母要请宋均跟着丈夫儿子同来王城。从前同砚们揶揄宋均像个老妈子,如今沈门仅余的两个学生相对而坐,俱是沉默。
“我……”宋均一开口,险些给沈育跪下,“小师弟,我对不起先生和师母,对不起大家……”
王简之一见是这情形,端着汤远远到外屋去。
沈育拉住他:“你跪我也没用。”
宋均瘫坐捂脸,从头到脚没有一口气是顺的,痛苦地说:“朝廷颁诏的使臣一到署衙,我就预感不妙。人到了生死关头,才知道真正放在心上的是什么。我家里还有双亲年老力衰,无论如何舍弃不下,本想着接了父母去亲戚家避难,我再回汝阳……已经是回天乏术……”
较之前几年,宋均也变了,他将房屋收拾得一丝不苟,却无心打理自己,颌冒青茬,脸色蜡黄,与从前那个清俊秀才比起,反倒像个为生活所折磨的苦力人,无怪乎王简之将他认成管事。
当年,最初下狱的只有沈矜一门一府,是学塾的生徒为营救老师,四处奔走,更有晏然写下“明达上听书”,有志之士纷纷署名请愿,结果成了地府的点名册,落到单官手里,挨个斩决。
书上有名者,黄泉之下,亦可落得个持身中正、问心无愧。而沈育甚至没来得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均从案几屉中捧出一卷书简,解了编绳展开,长长一卷。
“你来信向董老求品藻册新卷,恰时我在汝阳,便跑一趟腿,抄了给你送来。现如今,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吩咐于我,在所不辞。”
沈育将布巾递给他,宋均接过,抹了把脸。
忽而又道:“你在广济寺为先生师母供了莲灯?”
沈育道:“你去过了么?”
宋均点头:“遇上和尚们撤灯,续了一年香油钱。”
师兄弟相顾冁然,千言万语全在这苦笑之中。
“先睡吧,”宋均道,“太晚了。”
章仪宫。
信州为梁珩放下床帐,待要离去,梁珩道:“大雨天,别在外廊值夜,早些去歇着。”
信州回头,有些不解。
“怕什么,”梁珩道,“阁卫守着呢,况且这么晚了,还有人要过来不成?今晚定能安稳。”
信州默然,兀自取了熏炉点上安神香,俨然要守夜的模样。
“我一人也睡得着,很久没有噩梦了。”
梁珩见劝他不动,打了个哈欠,转脸睡去,信州独自做着没人需要的事。
当夜无话。
殿前轮值换班在两天后,沈育入宫来,梁珩“久病初愈”,在天禄阁露脸,笑眯眯的不见太多愁色。
“仇致远没找你麻烦?”
“当然找了,”梁珩挑眉道,“他来的时候,丞相也来了,呈报各地涝情,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仇致远能有什么办法,表面功夫不做了么?只好退走,一退就再没来过。”
段博腴使得一式好推手。
梁珩又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丞相要带我去个地方,我猜,多半和三宦有关。你也一起去瞧瞧。王简之呢?他说要护驾,却从来不见人影。”
梁柱后露出半张脸:“在这。”
梁珩:“……好。”Y。U。X。I。
沈育道:“有一样东西,带给你。”
他将品藻册交给梁珩。国朝选士,以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诸学,司马则论学士之贤者,告于陛下,然后因其材而用之。
董贤的品藻册便是乡论秀士的著作,有了这一册,梁珩就能亲手提拔人才,正如先帝当年培养段博腴。
“太好了!”梁珩大喜过望,拉过沈育亲了一口。
王简之幽幽投来视线:天子内闱权色交易,果然肮脏!
“宋均送来的。”沈育道。
“啊,”梁珩想起来,“你师哥?该叫他一道入宫。”
“已走了,”沈育淡然道,“有事在身。”
信州领了丞相进阁,段博腴年近半百,每日却精神抖擞,气度沉雅,说不得去了解绫馆,要比他儿子更受女人欢迎。
段博腴所说的地方,就在章仪宫外西郊,站在宫城头就能望见,当下要动身。
“沈右都也跟着去?”
“去啊,”梁珩道,“还有王简之,怎么人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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