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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梁珩常常看不见别人的脸。有时是他的皇帝爹,躺在重重床幔之后,留给他一道奄奄一息的剪影。有时是沈育,转身离去,毫不留恋似的,起初他会追几步,后来知道追不上,气得破口大骂。
    他以前不骂人的,但是人都会变。
    如果沈育知道他变成了这样,又会说什么?当初梁珩只是贪玩不听学,都要挨沈育教训。
    好在沈育没机会知道了。
    沈育离开望都城那天,梁珩去送他,站在城楼上,风太大,尘沙漫天飞扬,沈育没看见他,梁珩便更加郁闷。
    教书先生走了,储宫恢复往日睡到日上三竿、无所事事的生活,段延陵又来叫上梁珩找乐子。然而梁珩已没有兴趣。
    “解绫馆,不去吗?哥哥亲自给你挑的人。”
    “不玩这个。”
    “你不玩吗?”段延陵大惊。
    梁珩恼火道:“我什么时候玩过?”
    “所以教你啊,小殿下,过两年你加冠,册封妃子时,什么也不懂,可别叫人传出笑话。”
    “滚啊。”梁珩烦不胜烦。
    他以前其实也不爱玩,段延陵将他保护得很好,出去喝酒,从不叫别的人碰他。尽管自己有时手脚不老实,但毕竟是太子表哥,太子不同他计较。
    皇帝与皇后并不怎么关注梁珩,所以梁珩同纨绔们厮混。
    梁珩日渐感到无法纾解的寂寞。他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段延陵就看着他叹气。
    最开始时,他会想起沈育,后来段延陵告诉他,沈育在汝阳的大书院读书,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在望都城更多。梁珩就不想沈育了。
    寂寞的只有他一个。
    来自汝阳的消息很少,梁珩有时问信州,有无信件从汝阳寄来,信州说没有。
    整个冬天,梁珩都在发呆,翌年开春,还是在发呆。段延陵看不下去,将他套进麻袋拖去花楼吃酒,梁珩心不在焉,多喝几杯,抱着段延陵抽抽嗒嗒。据段延陵后来说,满座的人都惊呆了,大家都说,殿下这是被哪家姑娘甩了吗?
    “真丢人,”段延陵道,“哥哥养你这么大,没轮到你甩别人,反倒被人甩了。”
    盛夏到来,园中蝉鸣不绝,渐有了生息。梁珩心情好一点,这时听见下人们聊天里提起汝阳。
    “汝阳怎么了?”梁珩问。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先回话。
    梁珩便说:“叫信州来。”
    信州来了,也支支吾吾,说得含糊不清。
    梁珩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直说?”
    信州只好道:“沈公抗旨不遵,业已下狱候审。”
    一阵天旋地转,梁珩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什么意思?”
    信州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看一株被雨水糟蹋的沿阶草,有时皇后娘也这样看梁珩,让梁珩感到自己是被人可怜的什么玩意儿。
    奇怪了。他身为南亓的太子,自己老师遭遇不幸,竟然是通过下人的闲聊得知。满朝文武都只拿他当摆设似的。
    “殿下!此时万不可贸然行事!前几日,连太尉方面圣求情,被杖责三十,不残也伤!您不可步其后尘!”
    梁珩难以理解:“沈公是我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为他受罚,难道能作壁上观?”
    那段时间皇帝的身体状况反而不错,回光返照一般,离开了病榻,坐镇金銮殿。
    梁珩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威严。
    他的父亲不是寻常父亲,而是君父,梁珩是儿子也是臣下。九龙席上正襟危坐的君王,冕旒冠遮住他的容貌。
    皇帝阅读儿子上奏的表章。
    “珩儿,你为了老师的尊严,要摒弃你父的君威么?”
    沈矜是因违抗圣旨而入狱,梁珩也知道,背上冷汗涔涔:“沈师素来忠义,父皇,其中必有隐情。何、何况,方夏行戮,有违时令……”
    皇帝笑了一声,却是对着侍立一旁的仇致远:“我儿说,春夏不能行刑,那么什么时候可以?”
    仇致远回答:“秋冬为阴,主刑杀。”
    “好啊,”皇帝说,“那就秋后问斩。”
    梁珩被关在储宫禁足反省。南军把守宫门,连后墙都有卫队巡逻,仇致远带来命令时,顺便将信州也训斥一通。
    “殿下尚小,行事冲动,命你从旁协管,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
    梁珩听了,只觉悲从中来,君子一言九鼎,而他的话只同儿戏一场。炎炎夏日望都城里冰窟一般,阴风阵阵。
    沈育会恨我的,梁珩心想。想到这里眼泪就冰凉凉地落下。
    梦里湿了衾枕。醒来时头痛欲裂,梁珩一伸手,摸到一人,却是思吉。
    “滚出去。”梁珩倏地收回手。
    思吉无法,只得又换了信州来。
    信州安静地为梁珩更衣,忽然听梁珩说:“昨晚,我好像遇见沈育了……”
    信州头也不抬,似乎已习惯梁珩的疯言疯语。梁珩也知他无法回答,自顾自地说:“我总是能看到他,有时在凤阙台,有时在宫道上。我叫他也不应。但昨晚那个,隐约还同我说了句话。信州,你说,是不是他真的回来了?”
    信州恭恭敬敬,只听不说。
    梁珩便笑道:“若真的回来,想必是要找我讨命的。”
    “今日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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