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提到宫女,让沈育想起,崔季曾委托自己帮忙寻找储宫中服侍的侍女,然而这么久以来,沈育还从未在宫中见到一个女性。如果不算上今早牛禄送来的美姬子。
“储宫曾经有过侍女吗?”
梁珩却摇头:“打我记事起就没有啦。很早的时候,我那皇后娘派过她的贴身宫女来照顾我,后来没多久就都放出宫了。”
那可真是遗憾了。看来崔季寻找兄嫂,是一条漫漫长路。
“你可以问信州,”梁珩又说,“他到我身边时,已有十一二岁,那时的事,问他或许记得。”
而信州眼下不在储宫,问及下属黄门,称他每月一次,惯例要请假半日,回家探望父母双亲。沈育却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在仇致远府外,见到他与仇致远碰面。
离开储宫,走上驰道,经过西闾里时,沈育怀着犹疑的心情,特意瞧了眼骑郎将府门。
大门临街而开,卫兵四人把守。正当沈育经过,信州低着头从仇府出来,二人撞上面。
相对沉默片刻,信州先露出他一贯温和有礼的微笑,只是有些勉强:“参赞大人,今日走得早?”
沈育原想假装无事发生,话到嘴边,突然转念:“走得不早,也不会遇上你。”
信州的脸便垮了。
“上次我也看见了,”沈育说,“你每月请半日假,就是为了来听候仇公吩咐?殿下知道吗?他整日身边带着你,你却转脸向仇致远讨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信州说,“跟我来。”
他在前领路,将沈育一路带到暗街,穿过腌臜的店铺,来到一户人家。
矮墙,窄门,茅草屋顶。
信州推开篱笆门栅,展示给沈育看,用伤感的语气说:“我请假是为了回家探望父母,这就是我的家。”
他的父母上了岁数,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衫,坐在门槛,佝偻着编藤篓,见到儿子带了客人回家,便给倒水,擦净了炕头。
沈育犹记得信州听说梁珩去了东闾里,说起那里贱籍杂居时,警惕又嫌弃的样子。万没想到信州自己的家就在东闾里。然而这却又在情理之中,信州在梁珩身边担的职位再高,也只得一个奴籍。
“参赞大人,”信州跪坐在沈育对面,开口,“您知道这世上,总共有几种人么?”
这时,眼前这位年近而立的青年,清秀的眉目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沈育道:“请说。”
信州一笑:“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
他的目光穿过房门,看见坐地编织藤篓贩卖的父母,确认这个距离,不会让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
“还有阉人。”
“我比殿下年纪大上一轮。年十二时,今上搜罗天下俊俏郎君,收入宫中,作为献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想必您已经了解了。这些少年郎,都只有十一二岁,是最好净身的年纪,这其中有我,也有仇千里。”
信州说到这里,叫沈育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与仇千里曾有过这样的联系。只是后来一个做了光鲜的朝官,一个做了受人唾弃的阉寺,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不知其中又有何种隐情。
“那时仇公已经手握南军,成为望都城实际的掌管者之一,陛下此举既是迎合他的喜好,也是为了在他身边送去自己的眼线。这样的心思,仇公自然也了然于胸,只是他不在乎,送给他的是玩物,不是人,小小玩物翻不出他手掌心,又能探听到什么隐秘?仇公偏好长相艳丽的男孩,这些人中,又以仇千里最能讨好他,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体面光鲜,仇千里什么都能忍受。至于我们这些笨拙的人,便被他转手送进刚有了小主子的储宫,什么眼线不眼线的,一律送到小太子身边,便都派不上用场了。
殿下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最初照顾他的,是皇后身边的人。仇公派了我们去,全数替换,这样从皇帝到太子,身边都是他的手下了。沈参赞,或许您不能理解,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男人、女人,都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尽管是陛下召集了我们,净身为宦侍后,我们的首领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同为阉人的仇公。
仇公常吩咐我们,皇权是唯一的庇佑,为了得到这份恩庇,宦侍要成为殿下最亲近的人。而愚蠢是左右一个人的关键,因此殿下最好少读书、不要读书,最好沉醉温柔乡,日日玩物丧志……”
沈育毫不惊讶,毋宁说,他早在踏入储宫的第一天,就察觉到了那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崔显、马贺、谢览,这些天下有名的文士,接二连三负气出走,不肯教授梁珩,也是储宫的宦侍背后捣鬼。
信州惨然一笑:“但是殿下秉性纯良,温柔的人是教不坏的。他具有天赋的同情心,哪怕面对犯错、逾矩的黄门侍,也从不打骂斥责,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平易近人。殿下待我……胜似亲兄长……我不能背叛殿下。仇公要得到有关殿下一举一动的情报,没有我,也有别人甘愿成为他的下属,谁不想跟着仇公飞黄腾达?”
“所以你成为了这个人?”沈育说,“为了在仇致远面前保护太子?你又在他面前,将殿下塑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信州语气飘忽,面色不忍:“自然是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仇公安心。”
沈育仿佛被无形之手拧住心脏,顿时一阵心痛难忍,愤怒与酸涩汹涌而上,几乎喷出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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