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跟在崔季身旁,下人们默契地并不多问。多事之秋,须得管好眼睛与嘴巴。
这当口,作为一家之主的崔显却不在汝阳。
崔显是崔季的父亲,与沈育之父沈矜齐名的学塾夫子,朝廷聘人教书,曾给汝阳四皓都下过诏书,只有沈矜胜任了这份工作,因此后来被授以郡守钤印。
“我父不在,家中就是我说了算,”崔季领沈育进堂屋,“你放心住下,崔家没有两面三刀的小人。”
堂屋里,崔季的妻子也在。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见到丈夫身后跟着鬼似的人,也发出了同鱼贩妻一般无二的尖叫。
“叫什么!”崔季马上关严门窗,“你不记得了?这是沈育。”
不介绍还好,“沈育”两个字从崔季口中说出来,妻子的脸白得仿佛随时能晕过去。
她的手脚开始发抖,两眼上翻。在这半月的时间里,“沈”字已成了汝阳,乃至整个南朝的禁词,一旦遭人举报,立刻会被打为同党下狱,等待问斩。为沈家鸣冤的,劝皇帝三思的,倒了八辈子楣正好也姓沈的,流的血能染红涿水三日三夜。
“你得……”崔季妻子冷汗直冒,一双手隔着锦缎衣料托住下腹,“你不为我想想,也得为孩子……”
她竟然怀有身孕。
崔季张了张嘴,继而看向沈育:“贤弟,你且先去里屋稍作歇息。”
同样的情况沈育已经遇到过一次,只是鱼贩依旧拿他当贵人供着,不好意思请他回避,反倒自己关起门来力劝妻子。
里屋有一张榻,榻边几案周到地放了温水、米汤,崔季甚至还念着沈育嘴里有伤,没有给他难以下咽的糕点。
体贴如斯。
沈育靠在榻上,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滚烫,四肢沉重无力,多半是风餐露宿、受伤受凉的结果。真是金贵,他嘲笑自己,米汤裹走伤口的血丝流进胃里,多少让他缓过来一口气。
隔着一张半遮半掩的垂帘,崔季与妻子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为不至于此,”崔季妻子并不似鱼贩妻那般歇斯底里,她清醒而冷静,“当年公公与沈师奉旨教书,同入储宫,太子乃国朝之本,将来九五,成为太子的老师就会是未来的帝师,一世荣宠享之不尽。最终是沈师得了太子青眼,既与太子殿下有师徒情谊,殿下又怎会坐视沈家遭难?当真是生在帝王家,如此冷酷无情……”
崔季道:“慎言,如今之际,只有不谈国事为妙。”
崔季妻子说:“但你从前亦同我提起,储宫里那位,既顽劣愚钝,又没心没肺……”
兴许是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沈育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崔季妻子的言语蚊虫嘤咛一般在他耳边盘旋,使他衰弱模糊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
殿下……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是一个顽劣,愚钝,没心没肺……
两年前的崔季看上去更显意气,束发戴冠,一身暗纹织就的素地锦衣,清贵又矜持。
“总之你父子二人进储宫,一定万事小心为上。”
彼时沈矜父子刚刚奉旨北上望都城,安顿下来不久,崔季便特地上门提醒,他和他的父亲崔显已经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了储宫。
提及此事,崔季便恨恨:“奉师茶,你要亲自检查,太子给的糕点也别吃,险些硌坏我父的牙。”
从前慕名欲拜入沈氏学塾的子弟不可胜数,为求名师指点不惜负箧曳屣、隆冬立雪,沈育还从未听说过这等无赖学生,自是诧异不已。
“太子是这样的人?”
崔季道:“先是我父,后来马贺先生、谢览先生奉旨教书,无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传闻马师在宫中教书时,某日上街办事,被几个赖皮流氓套上麻袋好一顿暴揍,半生斯文尽毁,当天便连夜赶回了汝阳。再说谢师,你也知道的,谢师乃是远近知名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芳兰竟体,素有雅师之称,他在储宫的待遇倒是不错,然而不出半月也是掩面涕泣而去。你可知坊间如何言说?竟是那太子钦慕谢师美貌,先生不堪其扰!”
沈育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先入为主已对太子有了一个印象。
崔季最后再次强调:“他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
沈矜抵达望都王城数日,不见太子前来延请讲师,也不见下诏聘他的皇帝召他入宫觐见,最后是父子二人自己找上储宫大门。若非如此,沈育怀疑皇帝与太子简直已将他二人抛之脑后。
储宫之主不在,招待沈矜父子的尽是些半大年龄的小黄门,个个面白唇红,长得阴柔秀气,令沈育直觉进了妖精窟。
太子讲师到访,小黄门一个二个都不当回事,礼数怠慢。沈育压着怒火问:“殿下现在何处?”
小黄门顿时支吾起来,有的说在西市,有的说在东市,望都城里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都给他们说了个遍。
沈育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太子蛮混至此。倒是沈矜不以为忤,好整以暇地看这满宫阉寺忙乱,觉得有生之年要教导这样一位学生,是一件颇为新奇有趣的事。
仆下们商量,派了两位小黄门分别去东西两市寻回殿下。等到人回宫,已是正午时分,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沈育在心中将这位荒唐的太子殿下做了无数设想,或许他是一个满面油腻、大腹便便之人,或许他是一个彻夜寻欢、眼挂青黑、憔悴枯槁之人,或许他令人对面生厌,当然,也有可能生的如南亓王室一脉相承的牛高马大、威武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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