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也不甚清楚,日间西小院里头忽然来人报说不大好,请了大夫看了只说是郁结于心,至稍晚急匆匆便去了……”
不过半晌,落日熔金的最后一点光亮淹没在了天际,天色全然暗了下来。府内早早点了灯,烛光摇曳,略过灯笼上头包裹着的明纸洒在青石砖上,与勾月的银辉交缠,将府里的几条小道、几曲回廊照得昏软萤爝。
沉吟片刻,蔺璟才薄唇微启,“埋了吧。”
声线喑哑,恍若无波古井。
语毕,沿着九曲回廊,蔺璟甚至连步子都不曾顿一步,径直往自己院内去了。
是夜,更深露重。
蔺璟于床榻之上睁着眼睡不着,索性起身出了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行至西小院。
他不曾推门入院,倒似是老僧入定一般立于院前。
月光将他的孤影长长得打在足下,折在院门上头,远远瞧着,倒似是谁家的郎君行了错处,眼下内里的小娘子不肯放人进屋呢。
他瞧着院门圆环上挂着的铜锁怔神,那铜锁早早惹了铜绿,仿佛是在告诉谁人,这院内如今已无人在了……
他想起他与瑶清已许久不见,上回见她还是她要兴师问罪于他,红口白牙大张挞伐,倒教他连话都应不下。
那时为何会寻上她?自然是瞧她无父无母,单纯无害,又时常出入皇后宫中,能在皇后跟前说得上几句话。
不过略施小计,便将她唬得死心塌地,只当他与她一般身若浮萍无所依傍。
他亦明白,无所依仗的贺瑶清于他来说已然没有用处,他自然不能娶一个无权无势于朝堂之上帮不得他半点的人,哪怕她有淑韵娉婷之姿,姑射神人之貌,他也断然不能重蹈当年蔺府的覆辙。
只他实在想不到,她被赐婚,竟还能回来,还直接入了他府中,将他的计划全然打乱……
幸好,如今她走了。
他又能按着他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可胸腔内的一颗心,如今不知怎的了,凭白泛起微微的涩意,那点子涩意起先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掠过平静的湖面,可那晃开的潋滟一层一层荡漾开来,波澜渐起,直至在胸膛内掀起惊涛骇浪……
教人承受不能……
第2章
妾见过王爷。
丹枫迎秋,城郊一条艳红的队伍浩浩荡荡,犹如徐徐拂动的灵蛇,蜿蜒在去往西南雍州城的官道之上。
队伍缓缓前行,领头的是一众着短褐手握长戟身骑宝驹的男子,后头跟着好些个手捧冠礼的仆妇女使,而后便是一长龙的犊车,不知上头摆着何样的珍宝,那犊车压得将将都要受不住。
可这些都没有队伍中簇拥着的轿撵来得惹眼,那轿撵四角雕龙缠凤,龙凤檀口中各衔了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夜明珠下头又缀着凤锦流苏,只教秋风一扫,便如拂起落叶的衣摆,轻易便能拨动周遭瞧热闹人的心弦。
任谁人看了都知晓,这处处描红刺金的队伍定然贵不可言。那轿撵里头端坐着的,虽有帷幔挡着,只瞧得见一个朦胧的淑影,想来也如天上桂宫的仙子一般。
队伍继续往郊外去,天色渐晚,原沿街跟着妄想一睹轿撵内仙姿的人便也渐渐散去了。
……
贺瑶清眉头紧皱,下意识抬手抚向腹间,不过半晌前,那里还肝肠寸断直教人痛不欲生,眼下还有绞痛后的余震,让人忍不住轻哼出声。
饶她饮药前再如何云淡风轻了无生意,现下却也恨不得拿刀子往蔺璟胸口扎上几个血窟窿才好解她肠穿肚烂之痛!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这般歹毒的药,生生将她痛死!
“婢知娘子多有不舍,莫再哭闹了。”
“这般哭哭啼啼的,让旁人听了,知道的是娘子心善不舍皇后娘娘,不知道的便以为娘子对圣上赐婚之事,心存怨怼。”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是谁?
蓦得松了眉头,贺瑶清缓缓睁开眼来,一时有些怔楞,映入眼帘的便是朱红描金的帷幔,内壁眼到之处无不蜀锦相绘,好不奢蒯。
可为何这些物什瞧着这般眼熟……
“娘子此番受重托去往雍州,倘或事成,有皇后娘娘的怜爱,又有圣上的器重,何愁下半辈子?”
这是谁的声音,贺瑶清缓缓回过神。
道路颠簸,满头珠翠相碰的叮咛若泉声将她拉回了当下,她复抬手缓缓探向腹间,如今竟无半点异样。
一时只当自己快要下阎王殿,眼下不过是临死前发的癔症……
贺瑶清一双眉眼恍惚又迷茫,宛若柔胰的葱根指尖轻颤着,抬手将身侧的车帘微掀,瞬然,那外头的凉风便借着档口蜂拥而入,将人激得瑟缩不已。
现已入秋,只贺瑶清身上衣衫却仍是从金陵城出来时的打扮,略单薄了些,教那凉风一吹,不禁微微打了一颤。
她瞧见了伴在轿撵旁的一位嬷嬷,年岁大了脸上的皮肉耷拉着,眼里半点慈色也无。那嬷嬷转过头见着她掀了帘子,想来是心下有不愉,遂敛了眉头问询。
“娘子可是有吩咐?”
嬷嬷一双眉眼望过来,却让贺瑶清不由得心下一紧,话都不及应,便收手落下了车帘。这个嬷嬷她是认得的,原是圣上派来与她一道去雍州的俞嬷嬷,金陵城的人。
只如今这俞嬷嬷怎会出现在她死前的癔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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