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头一次帮人看高仿,好在是仿董源,说出去勉强不算丢人。”余耀苦笑。
“丢人的事儿我哪能叫你?”
到了琉璃厂,在附近的一处停车场停好车,吴臣和余耀溜达着过去了。
还真是一家小店,正门都不在街上,穿进街边一胡同,才看到了小门脸儿。
门脸儿虽小,牌匾却大,口气也大,店名叫“国画天台”。
不过,走进去之后,里面倒不至于局促,主要是把几间厢房给打通了。
没有柜台,一侧靠墙边有八仙桌和椅子。居中一张“四面平”长画桌,铁力木的,虽说是新东西,但做工还可以,桌边一侧还摆着笔架砚台墨锭镇纸什么的,还有卷起的书画毡子。
四边的墙上挂了不少字画,贴最里侧的墙边还有几口青花大缸,里面都塞着卷轴。
店主是个精瘦的男子,瞅着有个五十来岁,头发稀疏,眼窝深陷。不过眼睛倒是特别亮,而且穿得挺齐楚,浅灰色立领装,袖偏短,露出了白衬衣的袖口,金色纽扣闪闪发光,一只手腕上还带了串儿暗八仙核雕,瞅着有些年头了。
“吴处,你够早的啊,我寻思着你傍晌天儿来,完事儿了请你到前门的老店吃一口火燎鸭心去。”
“跟我就甭说这种客气话了,让你请吃饭,也忒难了点儿。来,我先介绍一下。”
接着,吴臣给双方介绍了一下,这店主姓关,关元礼,吴臣叫他老关,当着余耀的面儿,玩笑着说他是靠着几幅“后门倒”起家的。
说起后门倒,和苏州片异曲同工,不过没有苏州片历史渊源早,是清末到民国时期书画作伪的一个代称。
清末民初,地安门一带,冒出了不少古玩字画铺子。地安门算是故宫后门,才有了这个称呼。
后门一带的古玩字画铺子,生意挺火,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所以很多显贵富豪,还有一些洋人,都喜欢到这里来淘东西。
一大批仿制清宫旧藏的字画应运而生,很多人都是当成真品买的,因为作伪水平极高。首先材料上都是从宫里弄的老绢老纸老墨,再者作画的,也都不是庸手,比如仿过唐伯虎、文徵明的祁昆,仿过郎世宁的马晋,也都算是名家了。
后门倒的字画,直到现在,市面上仍有出现,还有一部分流到了国外,杀伤力不小,依然当成真品的人估计还不少。
而吴臣介绍余耀的时候,挺夸张地用了个“书画鉴赏大师”,听得关元礼直嘬牙花子。当然,信不信两说。
“来得早也好,人少,我那小伙计都还没来呢!”关元礼还准备把他们让到八仙桌边先喝两口茶,吴臣却摆摆手,提出直接看画。
关元礼也没再让,接着就小心地从柜里拿出了一个老红木的书画盒。这盒子自然是后配的,料子不赖,做工也不含糊,雕龙刻凤的,佛靠金装嘛。
里面的画没了画轴边裱,只剩画心,长约一米半,宽约两尺,老绢褐黄,上眼就不是新东西。
画面是雨后初晴之景,山峦雾霭,飞瀑流泉。
关元礼拿镇纸压住两头,一抬手,“吴处,请上眼吧?”
吴臣先是大致扫了几眼,余耀却先看了看老绢的成色。
结果,没细看,吴臣就直接指着关元礼叫道,“老关,你这是消遣我啊!”
“帽子别这么扣啊吴处,得了这件好东西我可是第一个找的你呐。”
“《晴岚飞瀑图》!真品在老美的弗利尔美术馆!”
关元礼却微微一笑,“吴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老美馆藏的那幅《晴岚飞瀑图》,行里人都说是清代的摹本!”
“这我当然知道!但这样广为人知的作品,冒出一幅重样的,不消细看,心先凉了!”
“吴处,你自己都说了,没细看!这幅,咱先不具体讨论是不是真迹,单说这年份,起码比清代早吧?再说了,这幅和那幅不一样!它有款儿啊!”关元礼一边说,一边伸手点了点落款之处。
画上确实落了款儿,是竖写的楷书
北苑副使臣董源。
五代时期,董源曾在南唐为官,确实当过北苑副使,所以,后世也称其为董北苑。
“带不带款儿倒没什么。”吴臣沉吟着。
实事求是地说,这幅画的水准还是很高的,起码不比“后门倒”差。
“那是!你这眼力在这儿呢!款儿就是个摆设。”关元礼捧了一句,而后指着一处山石,“你看这披麻皴,那是相当到位!”
披麻皴,山水画技法,就是自董源创始。形态好似披散的麻,错落交至,多用来表现山石的结构和纹理。
“不过,这绢和墨,可到不了宋啊!”吴臣沉吟之后,跟上了一句。
其实,吴臣虽然认同这老绢老墨要早于清代,却并不能判定到不到宋,而且他也没有细看,一看是《晴岚飞瀑图》,接着就对关元礼叫上了。
关元礼却摆摆手,“还是那句话,是不是真迹不讨论,但这老绢老墨,指定能到宋!”
这卖的和买的,心照不宣,都不可能当成董源的真迹。但仿作和仿作也不一样,同样的画技,当然是年份越老越值钱。在到不到宋这方面,关元礼是不会松口的。
此时,余耀还在细细端详着,看完了绢和墨,又在审视笔法。
要说这董源,其实余耀也看不透。
关于这个人的史料太少,董源还是董元都有争议,而且经历相对模糊,性格,观念,信仰,也都不明晰。他更像是一个概念,一个艺术史和教科书上的概念。
后世推崇董源的画家,从评述来看,对董源也都有不同的理解。或者说,他们心里都藏着一个董源,一个和别人心里不一样的董源。
吴臣没有继续反驳关元礼,而是看了看余耀。余耀恰好此时把头抬了起来,仿若自言自语,“这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嗯?”吴臣不由一愣。
关元礼却嘿嘿一笑,“余先生,这画来得不易,具体还真不能多说。”
他这是误会余耀了,以为余耀故意引出话头,想问问来路。
其实余耀并没有这个意思,他一时是真有点儿恍惚见过的感觉。
吴臣对关元礼摆摆手,“老关,你且稍待,我俩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