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嫌恶地瞅她一眼,撇了撇嘴,知道这人已经疯了,指望她自缢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淡声吩咐身后手执白绫的小太监:“勒死她。”
那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呐呐不语。大太监低咒一声,这折福寿的事他可不想沾。便另指了个胆子大的太监上前,把那白绫交到他手上。
婕妤声音都抖了,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提着裙摆满屋子乱跑,哭得满脸是泪仪态不整,“璟邰?璟邰呢?”
他的母妃从来都是宫中最美的女子,从来温婉动人,眸如翦水秋波,笑起来的时候连身边的丫鬟都看得呆怔。那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母妃这般狼狈的样子。
容璟邰怔怔看着,明知自己已入梦魇,却仍一步步走上前想要护着她。乱跑的婕妤却从他的虚影穿过。
旧事情景再现,又如何能改?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赤着双足只着中衣,那是幼时的他。小小的少年夜里睡不安稳,从殿外听得动静乍一见便是此情此景,扑上前来踢打扼住母妃的那个太监。
婕妤紧紧抓着他,像落水的人仅有的一根浮木,满脸是泪其声凄厉:“璟邰,你救救母妃!你去与你父皇说,母妃知错了,母妃真的知错了!!”
那孩子却被人死死制住,任他目眦欲裂咬破了唇,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被太监从后死死勒住脖颈,平日姣白面容涨得青紫,手指抓在那白绫上抽搐。
容璟邰双拳攥得死紧,只觉浑身冰冷,渗透四肢百骸的冷,却明知是梦。在梦中,他救不了她。
“婕妤还是快点上路为好。”大太监在一旁闲闲看着,甩了甩手中拂尘,拖长了尾音幽幽道:“免得吓到了大皇子。”
婕妤听到了他的话,又听到自己的孩儿哭喊哀嚎,眼中疼痛之色愈深,却突然不再挣扎了,双手也不再死死抓着白绫,反倒一把将幼时的大皇子推开,反手捂上了自己的脸,嘶声道:“璟邰你别看!你别看!你不要看母妃!母妃这幅样子太丑了……你别看……”
扼着她的太监面无表情收紧白绫,手下的人渐渐地,不动弹了。
那被两个太监制住的少年硬生生被此情此景逼出一口心头血,眼中竟有丝丝血泪。那是幼时的他。
红翡珠帘无端被萧瑟的夜风吹断了,珠子蹦着散落一地,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像溅了一地的血点子。
大太监冷笑一声,扭头离去了。身后小太监正要抱走大皇子,那小小的少年却恶狠狠咬了他一口,从他松了力的怀中脱出,跌跌撞撞跑到婕妤面前。
容璟邰缓步上前蹲在母妃身前,掌心贴在她脸上虚虚摩挲了一圈,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梦中的少年也如他一般动作。
千般故景都只在梦中。这许多年来,他还是凭这梦魇,才能清晰记着母妃的模样。
再一转眼,他站在朦胧烟雨中,周遭万物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远远望着小小的少年跪在坤宁宫前。他在帝后起居的坤宁宫前跪了整整三日,也没人告诉他母妃的尸身在何处。
他哭过闹过,只想将她好好安葬。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身心绝望,却也没有半点作用,那些从内务府新调来的宫人自有办法让他消停。
经得此事帝后恩爱更甚。而在他父皇身边伴了六年的女子,几年来宫中人人艳羡嫉恨的宠妃,最终却是被活活勒死的。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像这宫中的笑话。
他身着缟素跪在母妃的房门外,十冬腊月岁暮天寒。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小的火盆,火焰微弱摇晃,似下一瞬就能被风扑灭。
母妃生前的衣裳,喜爱的首饰和蔻丹,养过的鸟雀尸体一样样扔进去,被火焚尽的味道焦糊刺鼻,连身后新来的宫人闻着都欲作呕。
来传旨的大太监奉了司礼监掌事魏公公之命前来,要带大皇子去太和门前叩谢皇恩。那大太监乍一见他身上丧服,登时惊出一声冷汗,指着他厉声道:“放肆!圣上洪福齐天,身为皇子如何能着丧服?若是为了罪妃,更不该如此!大皇子是不知这皇家的规矩吗?”
他似没有听到一样,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双手拢在袖中,被寒风吹得乱窜的火苗燎了他的乱发,他也恍若不觉,像蜷缩在黑夜中的小兽。
那大太监见他不动作,厉声命令道:“给我扒了他的衣服!换上蟒袍去太和门谢恩!”
明月阁曾经的宫人都被尽数杖毙,如今这一批都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听得此话,登时扑上前来,扒去他身上丧服,
“你们放开我……”他低声喃喃,有人听到了,却也只作没听到。
再转眼,似有雷鸣电闪将先前梦境生生割裂,破碎虚空穿云透雾而来,劈至他眼前。
容璟邰低头怔怔去看,身上已被换上五爪金龙蟒袍,头上薰貂朱纬朝冠沉甸甸的。他惶惶转眼,更远处,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兄弟姐妹,再往后头看去,隔房的族叔兄弟……太和门外跪得满满当当,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白玉阶旁站着的大太监声音尖细拖长了声音唱道:“跪——”
见大皇子低着头直挺挺站着,那太监皱了皱眉,扬了嗓门又唱一声:“跪——”
“我不跪……”他声若蚊蝇,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声音小到没人能听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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