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来了,路弥远甚至都觉得以沈蕴的性格来说已经算问得太晚了些。他轻轻蜷起手指:“好。”
沈蕴侧过了头:“我给你写过很多信,师姐都给你了吗?”
路弥远没料到对方第一句话就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会,才低声答道:“……都给我了。”
沈蕴皱眉:“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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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他和路弥远被鬼物袭击,两人都受了重伤,千钧一发之际,是司君齐正好赶到,才将两人成功救下。等沈蕴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对于那场袭击的很多记忆他已经模糊在了那一个月漫长的梦魇之中,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在濒死前紧紧抱着师侄的身体,所以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弥远呢?”
宁微告诉他路弥远伤得比他重,所以被司君齐带去山外治疗。
“那要多久才弥远能回来?”
宁微的神情有一霎的哀凉,沈蕴看到后心往下钝钝一沉:“还是说……他可能回不来了?”
“你别乱想,”宁微连忙道,“师尊找了很厉害的人帮弥远治伤,他肯定会好的。”
“那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宁微又不说话了。
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沈蕴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他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小孩,让师姐伤心这种事是不可以做的,于是少年马上扬起一个苍白的笑,蓝眼睛亮晶晶的:“算了算了,我自己还躺着呢,我给弥远写信吧,师姐就帮我送过去,好不好?”
宁微先是久久看着他,忽然猛地背过身去:“好。”
第一封信是道歉信。
沈蕴经常道歉,捞了王家的鱼塘,赶了李家的大鹅,欺负了赵家的小孩,偷摘了张家的枣子,他都会被宁微揪着去给对方道歉。反正他模样好看,嘴又甜,要不了三五句撒娇对方就会无奈投降。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给人道歉,道歉他不该偷带弥远出去玩,不该放弥远一人在河滩钓鱼,不该逞强和那个怪物打斗……一封信被他涂涂改改了七八次才写完,最后叮嘱宁微一定要交给路弥远。
他在屋里忐忑躺了七八日后,宁微回来了。
“怎么样,他原谅我了吗?”沈蕴焦急道。
“弥远……他还没醒,所以暂时没看到阿蕴的信,”宁微朝他笑了笑,“不过放心,弥远一向最喜欢你啦,等他醒了看完信就一定会原谅你了。”
沈蕴顿时长松了一口气,“那我这就给他写第二封!”
第二封是保证信,保证自己以后会变得更厉害,做一个更尽职的老大——一个尽职的老大,是不能让自己的小弟受伤的。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沈蕴的伤渐渐好了起来,信里的话也逐渐无拘无束,什么都聊,后山的果子又成熟啦,又琢磨出一套新剑法啦,又收了几个小弟啦,又被一群小姑娘送了手绢啦……像是在给遥远彼岸最好的朋友事无巨细地分享自己的近况。
路弥远一封都没有回过。
沈蕴的最后一封信写于前往天贤庭的前夕,他啰啰嗦嗦写了三页纸,从大前天吃了什么写到今天吃了什么,就连新拿到的同春剑上有几条花纹他都写了上去,又写自己马上要去天贤庭了也不知道那里好不好玩,听说那地方厉害的人可多了,但是放心,你的师叔在哪都肯定会是老大,等以后你要是来了,一定能看到一个特别威风凛凛的沈仙师。
而在信的末尾,他单独起了一行,留了两个字。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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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师姐和师尊都是骗子。”沈蕴直视着他,“我以为你已经……他们不想我难过,所以对我编造了你一直在不知道是哪的犄角旮旯里养伤的谎,我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着这个谎。”
路弥远微微错开了视线:“他们没有撒谎。”
“所以呢,”沈蕴道,“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明明你还活着,为什么不能由你来告诉我‘你还活着’?”
我现在这样算活着吗?路弥远有点发抖。
他不在意陶星彦和燕也归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怎么看待自己,他自己甚至都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在沈蕴的面前,他发现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是与否的问题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四周变得更静了,燕雀盘旋一圈后又飞了回来,灰色的鸟儿轻盈栖在头顶的枝叶上,歪着脑袋注视着石子路上一动不动的两人。
“我……”少年舌尖抵着牙齿,只能回答出沈蕴的第一个问题,“我不是故意不给师叔回信的,我能回信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确实太迟了,纸放到发黄,墨迹次第氤氲,他近乎贪婪地一行又一行地看着沈蕴的道歉,保证,日常……沈蕴的所有喜怒哀乐,直到最后的两个字迎面劈来,让他仿佛受了一记狠狠闷锤,躯干再次血肉模糊。
“我是在来天贤庭的前五日才看到师叔的信的,真的。”路弥远一字一字,艰难强调着,“我养伤的那几年……是在闭关……就是师叔在话本里看到的那种闭关……等我出来后,掌教立刻给我看了你写的信,我想回信的,但是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我怕你真的讨厌我……”
他重新扬起了头,再不避讳沈蕴的目光:“所以我干脆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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