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不出声了,士兵们的叫骂也停下了,帕翠西娅喊了几声也断了气。他呆呆地看着哈利撕裂的肌肉,那双奔跑了一天一夜的赤足血肉模糊,露出了里头的白骨。秋雨开始了,那会让哈利腐烂得更快,他得想办法……
太阳神密特拉听见了他的祈求,牢门开了。他几天没进水进食,差点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他终究跳下了囚车,有人接住了他——
阿诺德,不,现在可以叫他亚伦了。亚伦·扬·爱德华兹,在山洞里猛然惊醒,深吸一口气,梦中发不出的求救声就此熄灭在喉咙里。
他不允许自己沉浸在得人拯救的幻想中。
火堆熄灭叫他后半夜都没睡好,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他很久没做梦了,但还是能分辨清楚梦境和真实的记忆。幸好是现在,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会为杰瑞米或帕翠西娅伤心内疚了,他只会去多杀几个主教给他们殉葬。
山洞里有一汪活泉,这个时节让人觉得很冷,毕竟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两天米哈伊尔就十七岁了。
但亚伦昨天找到这个山洞的时候依然感到幸运,在烈阳城待的……多少年?他不记得了。那么久——那么多个春夏秋冬把他彻底改变了。他需要清水来洗净他们一时兴起灌进这具身体里的污秽,包括死人和牲畜的血、从瘟疫之地带来的污水和灵性满溢的药;他用草药和鲜花填满食道和胃袋,用精油和水煎草药的蒸汽熏用不上的呼吸道;他想擦干净烙铁烫坏的一切,想洗干净冬天夜晚的地面——最后只有他活下来。
他还得负责给死人缝上肢体,他的亲人们太软弱了,而他挑起细密的针脚时甚至不会抖一下手指,可以让他们体体面面地被丢进火中。他要洗干净指甲缝里的血和肉,里面有他的小表妹和……和谁?
亚伦捧起清泉泼在脸上,剩下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想去想了。要是米哈伊尔坚定地站在教会那一头,他会高高兴兴地大声对他说出一切,可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叫米哈伊尔去寻找真相了。要是米哈伊尔得知了一切该怎么办啊?
他闭上眼睛,感受甘甜的泉水灌满口腔和咽喉,缓缓流进胃里,沉甸甸的,让人很安心。
他梦见了米哈伊尔。他为此羞耻,因为在米哈伊尔来救人的梦中,哈利已经死了,杰瑞米和帕翠西娅也是。他得拯救和其他人无关,这不是他应得的。说到底,就算那时候有米哈伊尔又如何呢?米哈伊尔会死在那个秋天,毫无疑问,毫无意义。
山洞外冷雨绵绵,不知为何没有下雪。他与米哈伊尔分别之后就往东北方去,准备去布朗兹尼那儿掺一脚,前天就进入了春泉城外的这座万国花园,以重新收集需要的植物种子和幼苗。
万国花园是逃犯和异端的地上天国,不过大多时候游客与逃犯们会和平共处,因为传说中这里也是圣徒亚娜的安眠之地,她随时会睁开眼睛审判亵渎圣地之人。
米迦把他带出烈阳城后,两人就逃来了这里。他喝不得成人和男孩的血,米迦的血却是吸血鬼的吗哪,因为他是受太阳神祝福的。但米迦得带着他东躲西藏,杀敌人、寻找盟友,而他只会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所以米迦不能常给他喝血,那只是白白耗费体力。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万物复苏花团锦簇的春天,万国花园里奇珍异草争奇斗艳,有时候米迦会把他藏在花丛里,地面湿漉漉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花叶上,不会把他烧伤。
春天的花卉那么鲜活柔软,就像今天的米哈伊尔,而他是具活着的尸体,除了胸口到处爬满尸斑和烧伤的疤痕。米迦在烈阳城闹的动静太大,整个密特拉王朝都戒严了,米迦自己也身受重伤,于是他们在万国花园里待了半年,一直到深秋。暮春的时候鲜花开始凋谢,一点暖风就会让它们四散纷飞,蒲公英色彩缤纷。有一天一片花瓣落在他嘴唇上,甘甜的晨露滑进他的口腔。他无意识地咀嚼吞咽了那片花瓣,直到今天还记得那是一瓣香味浓郁的梨花。
他深吸一口气,闻见连绵冷雨中的花草芬芳。要是再有两场雪,他可以带些梅花走。他只听亚娜说起过,还没尝过这个。
洗完脸,他照惯例进行晨祷,解开衬衣领口,摸了个空。
亚伦愣了一下,又摸了两把,低下头去,惊慌不已。
他的护身符不见了。
那是一把黄铜钥匙,米迦去烈阳城营救他时顺手摸走的。他们在紫罗兰山脉分开的时候,米迦将这把钥匙作为自由的凭证送给了他。上面刻着几条凌乱的线,粗犷神秘得像是红月帝国几千年前出产的异端石版文字,它们帮助他对抗太阳神的侵蚀。
钥匙是他不怕日照的倚靠,“光辉少女”也因此没能像对付其他吸血鬼一样瞬间杀死他。
他脱掉外套和鞋子抖了抖,绑在衬衣外马甲内的缀满口袋的几条皮带也松开来检查,接着找遍了整个山洞,一无所获。外面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吸血鬼粗重的喘息在山洞里回响。一个趔趄之后,他有气无力地敲了敲刺痛的关节,不得不决定先去对付那个见鬼的火堆,等暖和点再继续找。
柴火和灰烬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木盒子。
亚伦如遭雷击,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狰狞地看着那只盒子。
那是他母亲的妆奁,内置弹簧的金扣子上雕刻着柳叶刀、黄铜针筒、纱布、野草组成的家纹,他小时候拿它当玩具,磕坏了一个包金的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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