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的表情扭曲了一瞬,正要回答,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无意识中,他生生捏碎了药箱的木质提手。药箱砰地落地,几根木刺扎进掌心。
“……抱歉,这药箱跟我很久了,大概是在森林里碰坏了吧。啊,不要紧,殿下,没有流血。谢谢您。”
阿诺德回过神来,还是接受了米哈伊尔帮他提药箱的提议。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一家人都是虔诚的太阳神信徒,呃,妹妹不是很虔诚,和凯瑟琳小姐很像,但也没有别的信仰……”
米哈伊尔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却毫无自觉地挺直腰背,扬起下巴:“您的家人不会受到教会的伤害,我们向来善待兄弟姐妹。联邦将在父神的引领下变得更好。那里将没有战争,没有夭折的孩子,没有疾病与饥饿,没有侮辱和损害。嗯,我想我们会做到的。”
“那是天国了。”阿诺德笑了一声,看起来有点像冷笑,笑得米哈伊尔委屈地皱起眉毛,“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不配进天国的坏东西。殿下,您真仁慈。”
“您取笑我!”米哈伊尔笃定地说,“您觉得我想的太简单了。您和罗林斯一个样,都觉得是我年轻不懂事。但这有什么错?不试试谁也不知道行不行。”
“没有错。当然没有。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啊,不,我忘了。”阿诺德又用他寻常的音量笑起来,带着米哈伊尔拐了个弯,“您是——哎,这儿只有我们两个醒着,告诉我吧,米沙。您究竟是不是……那个,‘行走在地上的天使’?”
米哈伊尔又脸红了。他跟着阿诺德走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
阿诺德挑挑眉毛,也不意外:“为什么?”
“其他人,神父和罗林斯他们都说我是。”米哈伊尔茫然地仰头望着月亮,“可我觉得我不是。如果指的是神的儿子,我们不都是祂的孩子吗?我没有天使的力量,更没有天使的品格。我在努力,练习战斗和法术,改变自己的品行,可天使……”
他说不下去了。阿诺德有点后悔提了这茬,含糊地鼓励道:“也许是您还没长开,十六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呢。年纪大点就能看出来了,您现在已经足够优秀了。”
“谢谢您,阿诺德医生。——前面就是下区吗?”
“还有一段路,不过也差不多。这边有一段,大部分在河对岸,靠着城墙。”
“没什么人呢。查莱克这方面做得还不错,至少夜里都有自己的房子住,四年前我去诺伦的时候,好多穷人只能睡在公园里。他们还嘲笑我。嗯,环境有待改善,我明天就叫修道院的来看看。阿诺德,我不明白……”
米哈伊尔想了想,难过地说:“我不明白。穷人和富人的事我一直不明白。我觉得贫穷不是疾病,就算是,也该是我们的,而不是穷人的。为什么不可以把烈阳城的那么多财富分给天下穷苦受难的人?”
“您不需要明白。”阿诺德安慰他,“您只需要保持您的纯洁善良,来挽救我们的灵魂就可以啦。这件事上,您有选择的自由。”
米哈伊尔还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嘴。
阿诺德跳过一个水坑,见他差点一脚踩进去,随口问了句他怎么训练的,竟然这样直来直去地走路,之前还在小路上踏步。米哈伊尔看起来更难过了,很快又摇摇头不去想。阿诺德懒得管教会的闲事,但他抬头看了一眼,就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怎么了?反正也只有我能听到。向您发誓,要是我乱说,罗林斯阁下明天就来送我上火刑架。”
没想到米哈伊尔真就这么抱怨开了:
“医生,您是位义人,罗林斯也是,可是他管的太多啦,你不要跟他说。在齐格弗里德联邦打仗的时候,我冲在最前面,这是件好事,我们的同伴会安全些。可是每次在那些城镇里驻扎,罗林斯都会叫我上街走走。不可以看当地人,尤其是那些所谓的贵族,不要好奇,他们会从你的眼神里找出用于编织谣言的线头;得腰背挺直,端正地踏步,最好把那些劣质的被诅咒过的地砖踩碎,那样那些软弱的异教徒才会尊敬我们的父;遇到不新鲜不好看的食物就一口也不能动,否则会叫他们藐视教会,冒犯父神的尊严……规矩实在太多啦。而且很没意思,我不……呃,我应该明白,嗯。”
阿诺德在诊所的前院大门口停下。他侧过身,仰起头真诚地说:“我原谅您了,米沙。我充分理解,您并非装作无辜。”
医生从少年骑士怀里抱走药箱,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打开房门,中途挥挥手道了声晚安,米哈伊尔还听见他打了个哈欠。
他不邀请我留宿吗?我说错了什么吗?
米哈伊尔茫然地站在院子外,迷迷糊糊地想,时间很晚了,医生在森林里跑了一趟,又救治了伊森和贝托,还是走回来的,一定很累了。人在累到极点的时候不该苛求礼仪。啊,是我考虑不周,为什么没让爱弥儿一起下山送他回家呢?
他的眼睛真漂亮。在太阳底下会是什么样的?伊莎贝拉的耳坠在不同的光源下会有不同的光泽,阿诺德也一样吗?
一丛生长旺盛的紫丁香淹没了一段篱笆,在米哈伊尔腿边散发出馥郁的馨香。米哈伊尔在夏夜微凉的水汽中蹲下身,向其中一枝伸出手去,却看见花丛中有两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瞧,猛然惊醒,缩回手满脸通红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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