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青年的脖颈从藏青襟领延伸而来,仰成了一道脆薄的弯弧,好似随时皆可断裂的张弓,喉结微动,牵动着惨白皮肤上细密的冷汗。
宗政羲缓慢将其唇边口涎汗珠舐净,垂眸时,正能瞧见青年鬈发湿黏在左颊暗红疤印上,弯成了绺绺的银印,好似月光在其肌骨之上镀上的层叠影子,妖妩又圣洁。
男人阖眸,终是钻进那片温热湿软之地。初次造访,缄默了言语,撩动了心肠。
付尘不说话了,也没有了动作。
黑暗之中,任凭面前人施为,直到男人遮在双眼上的手松开,付尘猛然抽回手又重新盖在原处,垂首跪坐在地上,气息未稳。
“……你说谁脏?”男人低声逼问。
青年两只手都扣合在眼上,依旧不动,也不答话。
宗政羲垂眼看向掌心,撑起的乌皮手套上水渍盈盈,凝视半晌,慢慢攥成了拳。
跪坐许久,付尘放下手,仍降着眼帘,半直起身顺势钻进男人怀里,哑声道:“……殿下,今日暮时领军入城时,得到传讯消息——”
“嘘,”男人低声打断他,“……过了今夜子时,再言其他。”
付尘闻言噤声,悄悄从男人衣间抬眸,正窥见墨蓝天空上的一轮圆月,恍惚记起自己是算着日子的,今夜不偏不差,正为中秋之夜。
“累不累?”宗政羲忽问。
“……嗯?”付尘没反应过来,顺口便道,“不累……”
宗政羲眼见其半蹲半跪的姿势,便知歪扭的难受,出言即成命令:“你坐上来。”
付尘脑筋迟钝,缓缓撑身站起,果听见骨节暗中“咯吱咯吱”的脆响。
“……坐哪?”
男人伸手一指,付尘顿时吓得汗毛一耸:“……不、不敢。”
“听话。”
男人的瞳孔映着圆月,沉渊无波,在专注朝他看来时,付尘觉得自己已被送进了那皎月之中。
他认输了,付尘庆幸自己尚还未做出甚么不可挽回的大错。这一次,他不愿意重蹈覆辙,他想拿剩下没多少的日子,再疯一回。
付尘走近两步,躬身伸手,离那膝腿上乌衣不过几寸时,突又止住,抬眸道:“殿下的腿……”
宗政羲自其含粉眼圈盯看了半晌,道:“髋骨自下毒侵骨髓,剜肉刮骨,尚且止了毒素延入至心肺。”
付尘从前虽朦胧有所察觉,待其主动言说实情时,仍是骇然胆怯。男人口吻若常,他却依旧不敢深思,旋即就要抽回手。
宗政羲不准他怯,硬拉着他的手放在膝骨:“许你碰。”
付尘抬眼同他交视一瞬,抿唇蹲跪于下。自底靴足骨,到膝间,到大腿股骨,细处不盈一握,粗处又有嶙峋凹塞,同方才暖烘烘的胸膛无半点相谐处。待这冰凉的物件儿实实在在到了手中,付尘才知晓胸内那嘣嘣直跳的心为的并非恐惧,而是如遭己身的彻痛。
付尘摸索至轮椅板面,这般看来男人所占之处不过方寸,宽服遮掩下虚空充实,不知瞒骗的是谁。他笨拙抬膝欲攀,双手支棱在轮椅两侧,因其位置偏低,只得弓背缓挪。男人许是不耐,将其两手掰开,一把便将人搂了个满怀。
付尘僵硬攀着男人颈项,心头却忽生一阵尴尬,自小到大,除了娘亲曾这么抱过他之外,还少有旁人这般相待。即便是当初红香阁见过的妓子……思绪陡止。
低眉讪讪言道:“这椅子还真是结实……”
毕竟是为男子身量,即便蛮人多纤细身骨,但这坐具终不比其他,未必能撑得起两个人。
“抬头。”男人低低道。
付尘仰首看天,夜色似又被墨逐漂染,昏天黑地,星光黯淡。独独一轮圆月变了颜色,暗红的细芒笼之乌云,再不见光皎。
“这是……红色的月亮……”
“是,数年才现的‘血月’,”宗政羲道,“上一次,还是昙县生疫,全县沦亡之时。”
闻言,青年又低下头。
“怎么样?”
“不好看,”青年耳语,“白白毁了中秋的满月。”
“你能看太阳,却看不了它?”
“这不一样,那个是天生的,”青年纠正道,“……我能看,但不想看。”
男人转又道:“那你能看晚上的太阳吗?”
“晚上有太阳?”
“有,”男人道,“我便能。”
付尘想了想,道:“……日月的差别我还是能分清的,殿下莫要为了说教牵强附会。”
“我所指的不是血月,”宗政羲道,“晚上的太阳不会伤人,因其隐藏在了夜幕之后。无论你是否得见,它都一直存在。”
“……在哪儿?”付尘抬头张望,却只有一突兀红影,再无其它踪迹。
“既然看不到,也无需白白去寻,”宗政羲道,“若有一日,你什么东西都无法得见,我只需你记住,有白日,是你看得到的;有夜日,是你看不到的;有血月,是诱导你的,种种这些现下都看不到了,那你又要如何?”
“……那就…不看了罢,”付尘怔怔道,“意动凭心,无管他日月真假,到头来都是漆黑一片,分得清楚,也是无用。”
“说得不错,”宗政羲又重复了一遍,“半分不错,我记着,你也记着。”
付尘闭眼,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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