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俅叹道:“你说的不错,只是现今情势不同以往……从前……朝中武臣上表说及南蛮动乱朕曾不以为意,现今果真是犯边日常……胡羌若要此时闹起来,真就是不安定了……这国家,也不过是个壳子而已。”
倪贵妃道:“这几日羕儿每天处理政务到深夜,勤苦非常,也盼着为陛下分忧,朝中有诸位大人相持,陛下安心养病即可,可莫再整日操劳,反倒拖延了病情。”
“辛苦你了,”宗政俅道,“羕儿性情仁德,处事上朕倒不担心,只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要教教他如何修身于己,莫随他人话行……不过论及此,朕也做得不够好。”
倪贵妃道:“臣妾明白,羕儿当太子这一两年,进益已是人人足见,只要陛下愿意信任,他是个敢于担事儿的好孩子。”
宗政俅轻轻点了点头,眼纹间透着憔悴:“他会比朕好……这些年,几次三番的折腾,许多对错是非朕已经悔悟了,过去的种种…自从朕躺于床上时就开始连篇儿地反复再演。朕这辈子是走得逆了……先前看赤甲中的儿郎们,羡慕他们年纪虽轻但锐勇可当,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反倒是焦时令他们这群老将都被磨得有了些文臣气,朕悔在年轻时没有这样的勇力,到老了,如今愿意去挽回些,却发觉原本是别人的那些桎梏,这时候都转移到朕自己身上了……当真不中用了……”
房屋中氤氲着药香气,又裹着渐浓的安息香。
倪贵妃眼角泛酸,低声道:“陛下如何能这样说……陛下既然身为天子,得负天命,便不该有那些鲁莽行径……哪里有不顾一切的勇呢?何况是陛下这等身份……”
“你……知道当年那些事了?”宗政俅缓缓道。
倪贵妃侧身轻拭着眼角,闻言又凑近,道:“陛下刚刚说什么?”
宗政俅恍若深疲一般,将一只皱纹叠布的手从金丝锦被中伸出来,青筋突迸,他垂眸道:“婳儿……答应朕一件事。”
倪贵妃上前轻握住他手,低声道:“陛下这是作甚,又不是难以疗愈的大病……”
宗政俅轻轻勾了嘴角,嘴上的干皮撅起,道:“不是交待什么正事……”
“你帮朕……把殿阁书房中所挂、所藏的书法墨宝、古画手迹一并都烧了罢。”
倪贵妃抬眼望他:“为何如此?这些不都是陛下生前珍爱之物?付之一炬,这要多么可惜。”
“朕深知朕有罪过,”宗政俅半阖着眼,一缕白发从枕边滑至床头,“从前朕因贪于文事雅艺,荒了政事,朕有怠惰之罪,有别人替朕受着。现今,许多人事都变了,行至终途,朕也不愿再求什么好名声,就把这些负罪之物,一并烧了干净……朕对不起这些古物,也对不起因而耽搁的朝廷正事,但这次,终归是朕自己要担起后世史家的诋詈,起码,十年百年之后,朕心安了……”
倪贵妃紧了紧手指,看向宗政俅,道:“好。只是陛下生前所钟,真的就这么放下了吗?”
“朕早就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了……但人总归是重于那些冰冷的古卷的,”宗政俅言及此,顿了下,转向倪贵妃道,“婳儿,回去好好歇歇罢,别整日来这儿守着,如今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臣妾不要紧,但求陛下要撑过这次病情,太医说这些时日陛下千万不可大动肝火,忧劳过度,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和臣妾说,”倪贵妃转又撑起一抹笑意,道,“先前姜总管操办着汾瀛城处的行宫修建,已有不少时日了,那里山水秀丽,景色极佳,待到暖些时候,臣妾便可陪着陛下到那处将养一阵,好好赏乐一番。”
“朕年纪大了,也不想折腾了,回头叫姜华省些人力物资做别的事罢,”他从前惯爱的美景山水,草色眼波,在病痛侵袭之下不过化作奢侈的澹妄,令他再也不愿回想碰触,“朕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也还没到最后时分,朕也不愿就这么走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留着……也好过不明地睡去。”
倪贵妃看见他略青的眼下,一阵的苦酸和纠结。她知他身负性情,又有书画文人的才气和风骨,她曾痴于此,也恨于此,爱恨交缠不绝,就度了几十年的不忍和迷醉。
“若陛下果真不为帝王,也的确是一桩乐事。”
宗政俅朝倪贵妃笑了一声,道:“当初你也是和相府那昕丫头一样的骄恣,只是现今……也苦了你这么多年同朕在这笼内一起被困着……天家害人,若有机会重来,你可莫要再从朕受这个活罪了……”
倪贵妃双目潋滟,也微微笑道:“倪从婳几十年前入的是宗政家门,而非皇家院墙。”
皇帝看着贵妃几十年如一日的素净面容,心中不知如何泛起了涟漪,喃喃:“这昙花果真衬你……”
倪贵妃左手抬起抚了下衣衫上的暗色莲纹,道:“陛下看错了,臣妾喜爱的是莲,这纹路也是莲花。”
“莲也不错,”宗政俅盯着那白,他果真是病糊涂了,又呓语道,“只是张的太大了,总有续存不久的理儿……”
倪贵妃看着他怔怔双瞳,一时无言。
再如何不长久,还能比得上那昙花只得夜间一现的苦状?
“贵妃上午可有他务要忙?”
倪贵妃道:“能有什么事儿比陛下重要……”
“来榻上陪朕歇会儿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