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山路阻着他的沉缓的步伐。
他最终停下了,因为前面有一人正立于几尺外的阶地,以一个略微高的视角俯视着他。
唐,阑。
又一道闪电惊劈而下。
乍亮的光芒在暗夜中极显极明。
闪躲的亮光下,付尘看到了那双惯常嬉笑、时而柔缓的桃花眼中此刻正盛满一抔幽潭浓汁。
已无需再言。
付尘僵滞着身子下马,前趋时踉跄了一下,但就这么直直盯着那双熟悉的双眸,握拳走至其面前。
他希望他此时能以一个较为轻松的笑容解释这莫名的变故和阴异的氛围。
付尘第一次发觉,这个在军中唯一一个主动向他结交的友伴,有着那双殊异于他人的多情丰美的桃花眼,既可盛满阳春三月的温暖,也能顿时凝冻起隆冬酷寒时的九丈寒冰。
“付子阶。”
刚刚电闪之时,唐阑也看到了付尘在雨中更为惨白的面色,刀疤骇人,眼眶略红,应当是刚刚进了雨水的缘故。
付尘听他开口,心中已是一阵紧缩,他尚未听到他也能有这样无情的低嗓。也可能是天太冷了,他出现了幻听。
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发觉他已经没有再言的意思,而是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剑。
剑刃在雨夜泛着寒光。
看他动作,付尘这连月来竟是第一次展露了极深的笑容:“……你要杀我?”
根本没有回答,剑刃啸着雨气直攻而来。
付尘侧身闪避,始终没有出鞘的意思。
这边唐阑招招不容情面,直接朝面门而来。
付尘再次躲过,就在一剑又来刺向他心口时,他右手抬起。
一把握上了直刺而来的剑刃。
“我竟不知……你剑术有如此好。”付尘又笑了。
手背青筋惨淡,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挤出,又在转瞬间被大雨冲洗干净。
“我不用剑,也有胜你之法。”
唐阑终于开口,付尘望过去,依旧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从你挥剑相向时,我就已经输了。”
这次换付尘嘴角弯起笑意,注视着面前人,可惜没有意料中的回应。
唐阑一把收回剑,丝毫不顾那边死握住剑刃的手,又是一撇洒的血液飞溅,他将剑归于剑鞘,然后以一种极冷极低的口吻说道:“即使我今日不杀你,你也活不久了,由你的‘朋友’给你做个了断,有何不可?”
付尘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原本这是我世上唯一尚且珍惜的东西,现今被你打破了……”
“有人能让你晚死,自然也可让你早死。”
“……所以连四年也等不了了吗……”
付尘低语叹,却看到面前这转而陌生的青年难得地起了一缕波动,瞥向他眼睛,依旧是冷漠:“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唐阑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给你下毒。”
“毒?什么毒?”付尘眼睛闪了闪,盯着他双目,好似日益深不着底的涡旋。
唐阑以为他仍在假装,眼含讽意:“自然是这相识三年来每日膳食中的七磷虫,食之者削减阳寿,七年整……现下算算时日……你居然发现了,何时发现的?”
霎时间,滂沱大雨化作云海之中的苍茫幻景,一块风蚀石壁显露:
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他不明白。
“为什么?”
他曾以为,正是他生负罪孽,八岁就以毙母命延求苟活之年,如此大逆之行方才惹得天降罪咎,减其阳寿。可他从未想过,这背后,竟是有人从中施毒暗害,而这原定天机不过是泄漏了之后种种,暗害之人,巧是他曾经贪生的一小点缘由。
“七磷虫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不是我能寻到的,若是计算起来,应当是三年前他便在我之前便给你下过猛剂了。”
唐阑盯着他眼,捉住付尘眼中闪烁,讥道:“你跟在倪从文身边几年,难道不知他对无用弃子向来是弃如敝履,何况你还是个随时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倪从文?
原来自他得其救助始,便已成了百千棋格上的一子?
他并非从未感觉到对方的利用之心,却又不愿了却起初那给予落脚归处的恩情。他自己也不算好人,自然评不了他人好恶。
“一日之恩,亦要相报。他若真要取我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付尘苦笑。
“恩?”唐阑冷冷嗤笑一声,道,“若非他命我给你下毒,你又何必寿数无多。若非他以为你发觉生父真相,又何必不让你再安稳过完这七年短寿。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明,没想到竟蠢笨至此。”
“生父……真相……”付尘喃喃这几字,心中不知如何放大了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
唐阑瞅他脸色,嘲讥的唇角又显出几道古怪的弯弧,道:“贾允生前耿忠,可怜竟也不知晓亲子有此逆叛之为。”
雷雨轰响,鸣声不断。
付尘缓缓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疲苦难言。
恩非恩,情非情。
孽障仍是孽障,天命已化鬼蜮。
许久,又再次睁开,尖锐鼻峰眼角尽是冰凉和漠然的无色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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