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唐阑听了此话神情却愈发古怪起来,倏地停了步子。
付尘紧跟着停步,略带无措地看着他。
“……怎么了?”付尘曾将少有的信任给予这个意外结交的友伴,却时常为自己许多事情的隐瞒而自感愧疚,生怕何时就被他发现了他的心思。
“没生你气……不怨你,”唐阑眉心拧着,“是我有事瞒了你。”
付尘怔愣低首,似被他这忽袭的凝重之色晃了神。
他想起,上次见这个一向活跃随性的青年人低沉下来还是在帝京巷尾的酒楼中。刚刚从蒙山出来那两日,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什么传言,隐隐感到了唐阑的异处,知他在此战中屡屡立功,受到贾允至其属将的赏识提拔,他自是先为他高兴,随即不免生些附带的疑惑,可也止步于疑惑。
他知道自己本就是瞒骗了诸多过往的人,因而没有必要要求其他人一样的坦诚,只是牵扯到贾允,他心中又难免起了膈应感。他没有主动去问,只是在等着唐阑告诉他,如果他不愿告诉他实情,他也不会因此疏远他。
自从在京畿军中安身,这人已是他亡命路途上少有的慰藉。倪从文虽器重协助他,可丞相自有他自己一番规划,亦无法事事兼顾。京畿军中的相府眼线更是助力多于言情,少有谈及私务。来来去去,帝京城这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于他不过是从无名空山又至一座匿声闹市,而唐阑,也算得上是这两年间唯一可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付尘偏头,看着唐阑一副踌躇又纠重的神色,或许也在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思想杂念一多,自己也叹:是平日里自己的伪装过多以至于推己及人地把所有人都想的如此不坦诚吗?
付尘心绪纷乱,唐阑那边突然出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许多?”
付尘低头看路,想了想,道:“……或许你没变,只是更加真实了。”
唐阑闻言似一愣,又道:“你应该感觉到我瞒着你许多事了罢。”
虽然是疑问句,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付尘笑道:“谁能没有些要隐瞒的过去呢?这不算什么,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便够了。”
“军中原先京畿来的那几个没少在私下嚼我的舌根,说我过去‘扮猪吃老虎’,说我刻意隐瞒武功,是个‘骗子’之类的,你怎么看?你不怨我瞒你武功的事?”唐阑道。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我也不是多么诚实。
后面这句付尘咽了下去,然后道:“你总有你的苦处,相处这么久,比起武功那些虚的把式,我宁愿更信赖你这个人。”
唐阑不知心头鼓起一波什么滋味儿,像是酿开许久的陈醋突然被碰倒了,呲溜溜撒了一地酸涩。他拉着付尘坐到河边,水流声阵阵,盖过他话语中的情绪:“你还记得上次我带你去的那个酒馆吗?”
“记得。”
“其实那家酒馆是我娘生前开的,我开始说的也不错,后来有新老板买了这家酒馆,我也的确是日日过来蹭饭,要不然就吃不饱了。”
付尘捕捉到那个“生前”二字,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爹呢?”
“呵,”唐阑笑了一声,“这个故事太烂俗了,在城巷讲书人那儿一文钱能听七段……”
付尘沉默着,等他。
“一个人家境贫寒,靠着傍上一家富户小姐才得以摆脱贫苦出身,抛弃糟糠,继承家产,自此重又腾达……再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你娘……被……?”付尘一阵词穷,憋红着脸。
“也不算罢,”唐阑仍旧笑着,付尘从那僵滞的笑意上没有捕捉到什么情绪,“有了点儿钱,这不是还给我娘个酒楼吗?”
付尘伸臂抓紧住他的手,唐阑的笑意渐渐敛了:
“后来,我娘日日忧思,死在家里。我当时年纪还小,过去找他,有钱人总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让家里小子出去当官儿。他和那个小姐的儿子就是去参加科举做官儿了,他又不待见我……我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野小子……就把我踹到军营里了。总归还是……没让我流落街头。”
付尘轻问:“……为什么一开始要瞒着?直接显出来你的功夫,等你立功做了将军,自然可以叫他后悔万分。”
唐阑摇头:“我才不想让他快意,等到时我真有了本事,他再站出来让我认祖归宗,我若不愿,他便能让我背负个千古不孝的骂名……哼。”
青年话语掷地有声。
“……难道你不想让你娘也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吗?”
“呵,让他和我娘的名字勾连在一起,我都觉得恶心,这辈子,我都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那你从军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刚开始,就是为了混混日子,讨口饭吃。他本就没打算多管我,我若不学些本事活命,轻易跟我娘一般死得轻巧岂不是便宜他了,哪会有那样好的事儿……”唐阑笑了一声,道,“我这样说你可别不信,是后来你过来了,方才激起我一点坚持下去的斗志。”
“……我?”付尘怔愣,继而羞赧,有一点儿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我挺没用的,除了偶尔练练基本功,懂得些武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唐阑原本闪烁的目光朝向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仰首的气昂模样:“你虽然也和我一样畏惧那些训练,也在很多项目上挨将军的吵骂,但你总是站在前面,好像永远很厉害的样子……不像我,总是躲避那些困难,还装作自己都懂,实则就是喜欢逞强争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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