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兼那个生辰日过后,张寿忙着九章堂招新,忙着替光禄寺查账的学生兜底,忙着给风风火火办御厨选拔大赛的陆三郎支招,忙着在已经很捉襟见肘的九章堂一期监生中挑选合适的,去宣大轮换在那边已经呆了两个月的人……
总之,他和朱莹见面虽不少,相处时间却不可避免地少了。
朱莹嘴里对刘晴说张寿不可能冷落自己,但心里却不免有些寂寞。这不仅仅是因为张寿太忙,而是因为她实在太闲。从前她还常常呼朋唤友,叫上张琛这一堆跟在她背后乱舞的狂蜂浪蝶去玩闹,可现在大多数昔日玩伴都收心养性,她的知心手帕交却又不多。
于是,朱大小姐虽说好几次都跑去给御厨选拔大赛的初赛做评审,但在永平公主似乎因为宋举人的事而余怒未消,不肯再出面,张寿却又没空过来,她不免就觉得有些无趣。
这一天傍晚,当照例又是一份请柬送到她手里的时候,朱莹就忍不住嗔道:“复赛有什么了不得的,别人都不去,就我去,那有什么意思!阿寿不去,葛爷爷他们也不去,永平那丫头更是不去,我一个人坐在三楼当木头吗?”
那些老一辈官员,就算真的陆三郎请上一两个,也和她完说不到一块去,她又不可能把揽总的陆三郎叫上来作陪,最初的新鲜劲头一过,再好的美食也就索然无味了。
湛金见朱莹发火,拿着那请柬的她不禁就有些进退两难,而旁边的流银却素来活泼,此时干脆抢过湛金手中的请柬,见封皮上果然写着御厨选拔复赛,她就索性大胆地打开了,可只看了一眼,她就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她窜到朱莹背后,巧笑嫣然:“小姐,你真的不去?这次可不是陆三郎下的帖子?”
“哦?那是谁下的?”朱莹没好气地问道,“总不成是皇上给我下诏,逼着我去捧场吧?”
“不是皇上,但对小姐来说,那人的地位却也差不多。”流银笑着在朱莹肩膀上按捏了两下,随即把请柬凑到了朱莹面前,“是姑爷,而且,他还说,想要借着这一次的御厨选拔大赛复赛,敲一大笔竹杠,所以需要小姐您帮忙。”
一听说是张寿相请,刚刚还意兴阑珊的朱莹立刻来了兴致。她一把抢过流银手中的请柬,随即霍然起身,嗔怒地瞪了人一眼,随即就点了点湛金道:“你这丫头就不如流银鬼灵精,好好的献殷勤机会,都给那小妮子抢去了!”
湛金这才笑道:“我哪像她,指名送给大小姐的东西说看就看,一点都没规矩!”
流银才不管那么多,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脸皮,她就得意地说:“每天指名送给小姐的东西多了,一多半不都是我们处置的吗?陆三郎从前哪有东西直接送到小姐面前的待遇,现在那是多亏了姑爷,他才能得到特殊对待的。所以,看看他有什么新花样,这怎么叫没规矩?”
“好好好,你有规矩。湛金,你把这个有规矩的丫头带下去,随你怎么收拾!”
朱莹随口把这两个嘻嘻哈哈一路打闹了出去的丫头给打发了走,随即却是把那请柬一口气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自问完掌握了张寿的意思,她这才展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虽说三姑六婆的那种任务,她也并不排斥,毕竟那是帮张寿的忙,而且闲着也是闲着,但这当然比不上张寿这次交托她的正经事情。游手好闲的日子过久了,人就不免想要忙一点,嗯,这是人之通病,她当然也不例外!
张寿让人送来的这张请柬,当然绝对不止刚刚胆大妄为的流银一个人看过,事实上,任何送给朱莹的东西,那是事无巨细都要禀报给太夫人、九娘和赵国公朱泾的——当然如果朱廷芳在,还要加上这位大公子。
如今虽说回京的只有一个朱二,但因为在沧州历练小有成效,不久之后还要再回去,他也就得到了这样一份殊荣,被祖母和父母留在了庆安堂一块议事。这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平生第一次,可当他正准备就张寿这份送给朱莹的请柬发表一下意见的时候,却傻了眼。
因为率先开口的祖母,第一句话就和那请柬完没关系:“今早我带着莹莹去了清宁宫见太后,太后‘无意间’说起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因为有人带头上书的关系,废后却成了敬妃,管不了这件事了,皇上这个当父皇的总不能装聋作哑。所以这事大概快了。”
这关我家什么事?朱二好容易才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到继母说出了两句极其彪悍的话:“谁替他们两兄弟操心,谁就把自家女儿嫁过去好了!那种火坑,谁乐意跳谁跳,凭什么要祸害别人?”
“九娘!”
朱泾忍不住喝止了九娘,随即见朱二面色微妙,他就威严地扫过去一眼,见人立刻低下了头,想来也绝对不敢乱说出去,他这才淡淡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怕皇上确实对大皇子和二皇子失望透顶,但也不至于希望他们孤老终生,又或者娶一个太不像样的妻子。”
太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见九娘还有些不以为然,她就淡淡地说道:“九娘,你只要想想二郎,那就能明白了。就算二郎当初再混账,若是谁都看不上他,甚至打算随便找个乱七八糟的女人塞给他当妻子,就这么糊弄过去,你难道能忍?”
这也能和我扯上关系?朱二简直委屈极了。可紧跟着,他就看到继母为他说话了。
九娘此时满脸鄙夷:“那两个混账能和二郎比?二郎一不曾欺男霸女,二不曾胡作非为,顶了天也就是不懂事而已,从来不曾犯了律法。我们又没逼着谁家千金嫁给他,曾经那家拿着拒婚幌子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二郎他爹立时怒斥从未看上他女儿,他不是大丢颜面?”
“更何况,二郎现在那是洗心革面,发愤图强,至少我如今走出去能堂堂正正地说,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很满意,我很知足。皇上敢这么说自己对那兄弟俩满意知足?”
换做别的婆婆,这么被儿媳妇顶撞上来,老早就大发雷霆了,但太夫人早知道九娘这倔犟脾气,更何况,维护的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子,她当然也就一笑置之了。
尤其是看到朱二那感动到极点的表情,她就笑道:“二郎,听到没有?不要辜负你母亲这一番话,以后千万要做个让她走出去都能堂堂正正夸赞的孝子。你这婚事,皇上亲自开口替你保媒,我和你爹也已经派人去宣大和王总宪提过了。”
朱二虽说当初听朱莹说过自己婚事有眉目的事,但具体是谁,朱莹却从来都咬紧牙关不肯泄漏人选。此时此刻,他终于听到了一句准得不能再准的准信,登时瞠目结舌。
皇帝保媒?而且还和王大头有关?不会让他娶王大头的女儿吧?天哪,但凡人有王大头那一半的固执和强硬,他就死定了!
没等惊恐交加的朱二跳起来,太夫人就笑吟吟地说:“是王大头寡嫂的女儿,据说为人贤淑能干,定是贤妻良母。”
听到贤妻良母四个字,朱二这才少许冷静了一点,心下盘算,侄女大概不会和女儿像父亲那样恐怖。再者,他是不是应该相信一下皇帝的眼光?
于是,他终于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却根本不敢提自己的婚事:“其实,皇上大概也挺苦的,毕竟再差也是自己的儿子。皇上也想要一个大哥这样出息的儿子,只可惜没法心想事成。别看三皇子和四皇子资质不错,可将来未必比得上大哥。”
“没错,再差也是自己的儿子。”朱泾点了点头,随即就有些唏嘘地说,“至于像你大哥这样的儿子,可遇不可求,但正因为他太优秀,有时候人言可畏,我就不得不把他放在最危险,最风口浪尖的位置,所以,天才不见得比庸才幸福,因为他要承担的太多。”
朱二这才终于哑口无言。然而,朱泾显然也没有继续拿自己儿子和皇子相提并论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选妃之事会重启,之前看过的那些女孩子,恐怕会重新列出名单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克制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是李妈妈的声音:“太夫人,老爷夫人,刚刚通政司那边有人紧急捎信过来。”
通政司这种上通下达的地方,各方显要大多都会派人打探,于是那些公开的奏疏之类,几乎是送进去不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到各家。至于那些机密的,虽然也有神通广大的会打探到端倪,但大多数人家都会相对谨慎不去打听,赵国公朱家就更是如此。
所以,此时家里三个做主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谁又在什么公开的明折上写了不得了的事。而作为平日连旁听份都没有的朱二,此时那简直是一颗心痒痒得厉害,直接窜了起来到门口开门,涎着脸对李妈妈打了个招呼,这才直接请了人进来。
对于二少爷的过分殷勤,李妈妈虽说有些啼笑皆非,但事关重大,她还是快步入内。等进了屋子,她就对上首太夫人以及分坐左右的朱泾和九娘屈了屈膝。
“刚刚送到的消息,之前应召上京的那位豫章书院洪山长,就是前两日上书建议大皇子和二皇子应当早日成家立业的那位……他请求将自己的长女嫁给大皇子。”
这一刻,正在后头关门的朱二简直完傻了。
别说是朱二,座上那三位久经风雨的朱家主人,也都为之瞠目。九娘反应最快,柳眉倒竖地骂道:“他这是疯了吗?天底下哪有他这样当父亲的!”
而太夫人则是在震惊过后,摇摇头说道:“他既然敢提出来,想来应该对自己女儿的性情和容貌都很有自信,绝对不可能拿有缺陷的女儿来开这种玩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父亲推了出来。”
朱泾微微眯起眼睛,心情突然觉得很复杂。换成是从前的他,如果有人愿意把优秀的女儿许配给朱二这样一个挺混账的儿子,那么他在惊讶之后,兴许还会生出几分欣喜。但那是因为朱二确实还不曾伤天害理,败坏家名。
而皇帝已经对大皇子失望透顶,此时此刻得知这个消息,那又是怎样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如何?比赵国公府朱家更早得知消息的他,那心情简直就如同热油锅里被突然泼了一瓢凉水,都快炸裂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从前废后也就是现在的敬妃管得更多,他则一门心思打算给两个小儿子挑两个好的儿媳妇,最好能在面前这么养着。
他非常有自信,这样能养出两个合心意的童养媳。至于长媳次媳,他们满意就好。
但现在,他虽说决定把长次子的婚事再次抓起来,但仍然很纠结怎么为至今还关在宗正寺的大皇子选妃,婚后又怎么办,可现在,人家竟是拱手把自己的女儿推到了他的面前!
连清宁宫都懒得去,不想听太后对自己提及此事,皇帝犹如困兽一般在乾清宫中转了老半天,最后就突然沉声说道:“给朕备马,朕要出宫去转转散散心!”
没等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跪地劝谏,也没等人去把管事牌子柳枫给叫来,又或者去给司礼监掌印楚宽报信,皇帝就已经拔腿往外走了。而等到柳枫匆匆追出来,看到的就只有……皇帝和几个御前近侍消失在夜空中的背影。
没错,艺高人胆大的皇帝……竟然不走正路,不开宫门,直接翻墙了!
而当消息传到楚宽耳中时,他得知皇帝已经出了宫门。意识到事情严重,他第一时间就去了清宁宫求见太后,结果却发现这位天子之母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斜倚在榻上看书。
见楚宽诚惶诚恐谢罪,太后却呵呵一笑道:“小楚,皇帝的去处,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没等楚宽开口,太后就伸出一根手指道:“他绝对是去了当年那座业王之乱时烧成了一片白地的废寺。随他去吧,他能拦得住,那也不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