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援朝嘴角扯动了两下,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摇摇头道“小朋友,我劝你看清楚一点再说话。你说的这几份合同,上面都不是我的签名吧?这些都是广东经营部那边的陆有山做的,关我屁事!”
江周气恼,再仔细看了看,手边的这几份文件上果然都有陆有山的签名,而没有他赵援朝的。
“王朝贵、陆有山,他们这些人欺上瞒下,暗中做了许多手脚,侵吞公家财产,我这个做厂长的是有责任,我用人不当,但是就凭这些所谓的证据,说这些全都是我做的,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哼!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赵援朝冷冷道。
他想得很明白,反正自己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要真逼急了,能从自己身上扯出一大串领导干部的问题,甚至连省纺织局那边都脱不了干系,相信工作组也是不敢引火烧身的。
所以他仍在负愚顽抗,想着只要自己抵死不认,上面的那些关系就会把他捞出来。
江周望着这个穷凶极恶的老家伙,一时真有种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的感觉。
其实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赵援朝已经完了,别看他现在嘴硬,交待只是时间问题,当他知道没有人会愿意继续沾这趟混水,大势已去的时候,才会真正的崩溃。
而众人眼下的问题,是怎么做好这份交待材料,既能够把赵援朝及其党羽盖棺定论,又不宜牵涉太多的领导干部,以免影响柳纺集团的日常工作。
此时,正当江周烦恼着这些问题,很想把某人抓回来给他出主意的时候,陆梦麟已经和老妈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原因很简单,学校放暑假了,又解决了赵援朝这个大麻烦,所以陆梦麟和老妈一起去广州看望老爸陆有山。
“听说了吗?柳纺集团的厂长赵援朝双规了,从他家里搜出了几百万的财产呢!”坐在陆梦麟母子对面的一位中年人对身旁人说道。
火车才刚刚启动,车厢里坐的都是从柳城上车的乘客,他们对柳纺集团的风云变幻充满了好奇。
“几百万太正常了,他们这些国企的大官,哪个不贪的,最可怜的就是那些普通工人,一辈子都被那些蛀虫敲骨吸髓。”说话的这位可能是个人民教师,不然也不会用词这么文皱皱的。
“这种通常要判几年啊?会枪毙么?”旁边一个小年轻没深没浅的问道。
那个挑起话头的中年人摇摇头,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十年八年,最少也得三年五年吧!要看他贪了多少。”
“弄几百万才判十年八年,要是我也愿意啊!”那小年轻呵呵轻笑了两声,道。
旁边那个教师模样的人苦笑道“不值的,辛苦奋斗了一辈子,最后一把全没了。像他们那样的人,能上不能下,下台了,也就等于死了。”
“那可不一定,听说赵援朝的老婆孩子跑了,说是带着钱去了香港。厂里都这么传呢!”中年人叹息道。
陆梦麟母子坐在一旁,静静的聆听着车厢里的对话,两人均没有开口说话。
陆妈妈听到这些事情,心绪不宁,想起当年和陆爸爸,还有赵援朝他们夫妻俩一起进厂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风华正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和活力,为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而战斗,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的单纯和美好。
一转眼,儿子都快有自己当时那么大了,而赵援朝一家的命运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盛极一时到落魄如此,怎能不叫人心潮起伏。
陆妈妈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等见到自家的那口子,一定要让他认认真真的做事,千万不能走老赵那条路,咱们陆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
陆梦麟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窗外,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陆凌霜的模样。
那么骄傲的一个女生,聪明又任性,本应该保送大学,凤舞九天,却因为自己的插手,提前结束了她的好运。
其实她也是很无辜的,年纪轻轻,也并未做恶,却要因为父亲的恶行而承担苦果,小小年纪就要流亡海外。
陆梦麟暗自在心中一声无语长叹。
这几天柳纺的确可以称得上风云变幻,由于赵援朝被双规,导致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商业街项目被暂停,而几乎所有的厂领导都缄默不语,不肯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引人侧目。
所以胖墩和陈建南他们的房子算是保住了。胖墩和奶奶相依为命,而那个满脑子都是江湖的陈建南,也在几天前就南下打工去了。
王少晓这几天都乖乖的呆在家里,听说是被他老爸狠狠的收拾了一顿,不过在陆梦麟母子上车的时候,这胖子又屁颠颠的跑来车站相送,带了一大包零食硬塞给陆梦麟。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陆梦麟也觉得自己不合适留在柳纺了,正好父亲打电话让他们母子去广东过暑假,他就赶紧答应了下来。
列车从柳城到羊城,大约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差不多整整一夜的时间。
从下午六点上车,早上五点多抵达。陆妈妈托人去买的是坐票,在她的观念里,能省则省,这是一辈子的原则,至于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陆梦麟看着妈妈瘦削的脸庞,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等自己高三毕业,考上大学之后,一定要让妈妈享受生活,再也不要省钱了。
他甚至想得很清楚,待会见到老爸,第一件事就是让老爸想办法托关系,把老妈从车间三班倒的繁重工作中解脱出来。
赵援朝倒台这件事,对厂里的整个领导阶层造成了强烈的震动,也许父亲有机会借势也说不定,这些都是要跟他好好聊一聊的。
列车匀速前行,穿梭黑夜与白天。
这一路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不长眼的人或事,坐在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们都很普通,从一开始的旅途兴奋,到中间的麻木无聊,再到临近终点时的躁动不安,度日如年,都再正常不过了。
凌晨五点四十分,陆梦麟和老妈一起,拖着略带疲倦的身躯走出了羊城火车站。
呼吸着南方特有的湿润空气,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出站的人很多,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全都朝着出口涌去。
陆梦麟母子站在车站出口,焦灼的目光在眼前的人群中扫来扫去,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脸庞。
“早知道就弄个大哥大带在身上了。”陆梦麟暗暗想道。
“春琴,梦麟!我在这!”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陆有山那粗旷的嗓门,他就站在出站口左侧的超市门口,满脸兴奋的大嚷道。
陆梦麟抬头望去,见到父亲就站在那块“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车站大招牌下面。
八十年代末,“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顺口溜传遍神州大地,也激荡着无数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雄心,而羊城火车站,便成为了直面大潮的第一道闸门。
陆妈妈看到丈夫,高兴得连忙拉着儿子的手,用力朝前挤去。
“大姐,住店不?我家便宜又干净!”
“大姐,住我家吧!我家饭菜特别香!”
“我家好!住我家!”
“我家最便宜。”
母子俩才一出站口,旁边拉客的中年妇女们立刻就围了上来。
陆妈妈看到丈夫就在前方,却硬是挤不过去,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们不住店。”
“大姐,我这里有便宜的金货,厂里偷出来的,你要不要看下哈?”一个瘦小的男孩挤过来,冲着陆妈妈掀起衣袖晃了一晃,衣服底下一片金灿灿的。
陆妈妈老实本份,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拼命的摇头,只想挤到丈夫身边去。
陆梦麟连忙上前替老妈挡住了这些人,生生从人流中撕开了一道通途。
九八年的羊城火车站,的确还是那个令人无可奈何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