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许多次,他也曾在雨微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理解。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最终一动不动,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真的。”她轻声说,“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有无数次,我想和你坦诚以待,不再用虚假的躯壳面对你。但最终,因为觉得你不会相信、说了也只是平添烦恼而放弃。”
他觉得自己脑子像炸开了似的,什么思绪也理不出来,只能本能地跟着她的节奏问:“那,你现在怎么肯说了?”
“因为,我要走了。”
他愣住。
“我曾以为,我会以年玉成的身份在这里过完这一世,再也回不去我的故乡。但现在,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了。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开,所以,我决定告诉你这些事,也算给我在这里的十几年、我和你的十几年一个交代。”
她说完想收回手,他却一把抓住,迭声道:“你要回去?你要回哪里去?到底什么意思?!”
“回,三百年后。我的世界。”她说,“这里是你的世界,我从不曾属于这里,只是一个过客。现在,我要回去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了。”
她语气里有留恋、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终于释然的轻松,和,头也不回的决然。
他只觉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无法理解,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攥着她的手,那样用力,让她连骨头都觉出了痛,“不可能。你是朕的贵妃,是要陪伴朕一生一世、死后也要葬在同一座陵寝里的人!这里就是你真正属于的地方,紫禁城就是你的家。你哪儿也不能去!”
她也不挣扎,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儿,“年玉成当然是你的贵妃,这不会改变的。即使我离开,她还是会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死后和你葬在同一座陵寝里。而且,你不要担心,我们的那些往事她也是记得的,但她一定不会像我那样总是让你为难。也许,到时候你会更喜欢和她相处也不一定……”
“谷雨微!”他一声怒喝,让她的话断在喉咙里。
然而下一瞬,他也呆住了,像是意外自己暴怒之下,喊的居然不是年玉成,而是谷雨微。
这是不是说明,即使那些话荒谬无稽、不可理喻,但心底深处,他已经信了。
两人对视半晌,他忽然语气一软,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近乎祈求地望着她,“我不明白。雨微。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对吗?因为我那天让你生气了,让你失望了,所以你在惩罚我,对不对?你不会离开我的,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一切真的发生,谷雨微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剖出来,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痛就是最锋利的匕首,让她也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但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她还感受到了一种快意。报复的快意。原来即使她说了再多的理解、明白,终究是有怨恨的。她终于让他知道,她不是任凭他如何坐享齐人之福、如何伤她的心,也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的。
她决定要走,便再也不会回头。
这一刻,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和先帝驾崩那日雨微屈膝行礼时的脸重叠了,如初一辙的疏离和决绝,像是终于看破了、想通了,明白一切痴缠不过是无谓,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些日子那种古怪的感觉不仅是心疼懊恼,更多的是潜意识里的恐惧。
恐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什么决定。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摇摇头,然后又摇摇头,可她还是一点点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步后退。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在窒息前最后一秒,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如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急切道:“如果我答应你,以后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别人,我让你当我的皇后,你会留下吗?!”
这样的话,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是那一日破釜沉舟时想得到的结果。
但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只有满心的苍凉和悲哀。
谷雨微说:“胤禛,我想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勉强自己去做年玉成,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福晋是你的结发妻子,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为你分忧解劳,你心里信任她、敬重她,不会废了她。还有四阿哥,我知道你其实已经看中了他,那即使是为了给四阿哥脸面,你也不会置熹妃于不顾。而我,既无子嗣,又不贤惠,如今虽然兄长还算得力,但焉知将来不会犯错,招致皇上厌弃?要你为了我而虚设六宫,我只怕你即使现在愿意,时间久了,也会渐渐生出怨恨。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她终于还是落泪了。那些逃避已久的事情,那些一直以来假装看不懂的事情,这一刻,全都说出口了。
原来她早就明白。
她想要独一无二、平等忠诚的恋人,但那违背了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违背了他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的原则。
他们两个注定有一个要勉强。
真实的她和真实的他永远无法快乐地在一起,因为他们中间永远隔着漫长的、无法越过的三百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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