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丫鬟拍的马屁,李明琅安然受之。
前世,云湘城破前,她那位好表哥卷走家中挥霍后剩余的一点压箱底钱,不顾一家子的安危,在一个深夜扬长而去。此等不忠不义,没有半分怜惜之心的男人,猪狗不如,斯斯文文的穷书生只是他的表象罢了。
这辈子能吃一堑长一智,远离舅舅一家子,不应当叫聪明,应该叫趋利避害。
“翠翠,这段时日我可能很少在家,家里就由你和刘叔看着。记住了,谁也不许放进来。要是有人想强闯咱家的门,你就从角门跑出去报官。”李明琅再度叮嘱。
贪婪给人心带来的扭曲难以估量,舅舅一家子都靠几亩薄田生活,过去有她母亲搭把手,现在她父母双亡,她又明说了不愿意嫁给表哥,保不齐这一家人会为了云生镖局这只下金蛋的母鸡干出什么事。
翠翠被她严肃的语气吓到,一脸凝重地应下,又多问了一句:“小姐,你不在家守孝,要去忙什么事儿呢?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必了。”李明琅摇头,拨开挡住视线的一缕青丝,“是镖局的事,我必须得去看看。”
次日午后,临近城门口的云福巷,一场秋雨一扫车马行马厩里的腥臊气。
李明琅披一身缟白斗篷,挎一只乌木食盒,轻轻巧巧的,独自一人走在石板路上。
云生镖局就在南城门附近,比邻一众车马行和客栈,城外官道来的客人一入城就能瞧见云福巷那间敞亮气派的镖局。
临街的牌匾上写着笔墨饱满的四个大字,“云生镖局”。往里走两步,梁前的屋檐下又是一张匾额,上书“武运昌隆”。
李明琅看一眼大门上一左一右贴的钟馗和关羽年画,四角翘起边儿,不禁眼眶一热。
许多年前,她随娘亲头一次到镖局玩,高大强壮的父亲将她扛在肩头,把镖局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她在这儿长大,跟镖师们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同林师爷学读书写字。后来她年岁见长,家里也请了女夫子上门,来镖局的次数越来越少,武艺也跟着荒废了。
李明琅施施而行,走进院子里才觉出不对。往日人来人往的镖局院落如今空无一人,地上飘散着几张没烧完的纸钱,鲜红的巨鼓架子上随意插着两柄蔫巴巴的李字镖旗。
她心道不好,快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往日用于招待来往客商的厅堂此刻人满为患。
肌肉虬结,背负刀剑,一身劲装的镖师们排成两列,他们中的大多数,面上和露出的胳膊上都有狰狞的伤疤。此刻那一双双提刀使剑的手,正在点条案后的两人递来的银钱。
那两人中的一个是李明琅熟悉的林师爷,边捋胡子边在账本上勾勾画画。一个是张鸿鸣,张镖头,李明琅她爹的副手,在对照林师爷递来的条子发钱。
李明琅浑身僵硬,但仍大着胆子高声问了句:“今日不是月底发份例的日子吧?林师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清亮的嗓音令鼎沸的人声为之一静。
有新来的镖师问:“这小丫头片子是哪家的小娘子?”
“嘘,是李镖头家的闺女,云生镖局的大小姐。”
“小姐来做啥子?”
“小声点,听说咱们这大小姐脾气可不太好。”
李明琅一甩素白斗篷,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步履如风直冲林师爷而去。
镖师和镖局里雇佣的打手、小厮为她气势所震,竟全都往两侧退开。待她走到近处,才看清这位声名在外的泼辣娘子,身形样貌都像一朵清丽白净的杏花。
“琅姐儿。”林师爷站起来拱手,“什么风把你吹来镖局了?”
李明琅娇声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寒:“我再不来镖局,恐怕再过两天云生镖局就要关门大吉了吧。”
难怪上辈子舅舅一家人把她家产业挥霍得如此之快,原来在她沉溺于爹娘去世的痛苦中时,竟还有这一档子事。
林师爷到底是李明琅的启蒙先生,最熟悉她的骄纵性子,闻言抹一抹额头的虚汗,老脸蜡黄,说道:“小姐你不知道,李镖头走后镖局接连丢了几桩大单子。银钱周转不过来,底下的镖师们也担心往后无镖可走,镖局会付不起酬劳……”
听到父亲的名字,李明琅心中一痛,她望一眼厅堂中点头附和的人们,心下了然。
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张镖头清喝一声:“我倒是乐意留在云生镖局,李大哥刚走不久,人心就散了,说出去好不好笑?但我手下的弟兄都有妻小,他们也要吃饭。”
“对啊,对啊。”应和的声音仿若浪潮,无情地拍打在李明琅耳畔。
她放下臂弯挎着的食盒,垂眸思索片刻,口中一下一下地轻咬舌尖,试图用疼痛唤起理智。
“有多少人要走?”李明琅问。
林师爷卷起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账册,递到她眼前。
“镖局原有五十四名在册的镖师,两个镖头,另有三十武士,四十余小厮,如今愿意留下的不过两成。”
李明琅明眸忽闪,哗啦啦地翻动账册。
里面仔细记录着每个镖师每月的走镖天数,支取的银钱……算上云深镖局每走一趟镖取三分利的惯例,竟是入不敷出,苟延残喘,难怪林师爷他们会选择遣散大半镖师。
李明琅也没了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