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清怕杨福生饿着,亲自去厨房领早饭。到了灶间,却见李绮节身旁的大丫头宝珠正倚在缠了丝瓜腾的篱笆上,手中端着一碟子桂花糕,一边分与小丫头们吃,一边和灶间婆子说笑。
几个身穿蓝布衣衫、围着裹肚的婆子一脸笑容,脸上的皱纹差点挤出一朵花来:金氏和高大姐都不是省油的灯,在灶房当差没有油水,难得来一个出手阔绰的小娘子,她们自然高兴得很。
素清暗暗道:三娘手脚真快,人才刚住下,已经先打点好厨房了。难怪她和杨家关系微妙,却从没人说她一句不好。一面又唏嘘:小娘子们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自家有钱钞使唤,便不怕别人欺侮,将来嫁了人,在夫家也有脸面。七娘的陪嫁不算少,但和三娘一比,略显简薄。高大姐届时肯定又要发酸。
哼,想讨个听话的媳妇,又眼馋三娘的嫁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李绮节吃过早饭,闲庭信步,穿花拂柳,走到孟春芳的院子前,想进去找她说话。
到院前时,不巧孟春芳送杨福生回正院,要一刻钟后才回来。
素清笑道:“大郎和我们小姐最亲,小姐不在跟前,他不肯闭眼困觉。”
宝珠暗暗纳罕,背着人和李绮节嘀咕:“七娘真把大郎当自己的孩子养?”
李绮节不置可否,忽然明白孟春芳出嫁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人各有志,孟春芳不愿意向杨天保敞开心扉,只求能和他相敬如宾。婚姻于她而言,更像一种责任和任务,她的目标是做一个孝顺的媳妇,一个贤良的主妇,一个完美的杨太太,和杨天保不相干。
她对杨天保没有一丝情意,所以能够贤良大度、从容对待小黄鹂和杨福生,不管小黄鹂怎么上蹿下跳,不管杨天保和谁谱写风流,她都不在乎。
在试探杨天保的真心之前,她直接斩断自己的所有奢望。
从孟春芳红润的脸庞和开朗的笑容看来,她显然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丫鬟在院子里的榆树两边系了彩色丝绦,秋千荡起来的时候,丝绦随风飘扬,极是好看。
李绮节在枣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下,一边看丫鬟们打秋千,一边想心事。
孟春芳既然不爱杨天保,那烦扰她的事肯定和小黄鹂无关,她到底有什么事要亲口和她说呢?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忽然听得头顶上一阵嬉笑,抬头去看,只听“哗啦哗啦”一阵窸窣响动,树枝猛烈晃动个不停,枣叶、枣子落雨似的,洋洋洒洒砸下来,兜头兜脑,撒了她一头、一脸、一衣襟,就连脖子里,都滚了不少枣子进去。
宝珠和素清听到笑闹声,连忙走过来,帮李绮节把沾了细枝碎叶的衣裳掸干净。
枣子落进衣服里,又凉又痒,李绮节心里生恼,抬头看一眼树枝间的两道黑影,以为是两个顽皮的小童,用方言问素清道:“哪里来的两个苕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让树上的人听见了。
树枝里的小郎君听见李绮节说的是瑶江话,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话里却分明瞧不起人,冷笑一声,在茂密的枝叶间嘟嚷道:“诶,哪家的臭丫头,怎么胡乱骂人?”
声音里微带寒意,竟是个少年郎。
李绮节听出对方年纪和自己相当,有些意外,眉头轻蹙,没答话。
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还和小孩子一样幼稚,估摸着是杨家哪房的纨绔子弟。
枣树树皮斑驳,细刺极多,树上两个小郎君从隔壁院子的院墙上攀到伸出去的枣树树枝上,又向上爬到树干顶端,倒也不怕尖刺扎人。
李绮节偷偷撇嘴巴:小子说话不客气,小心扎破脸皮!
果然听得树上的小郎君忽然一连声呼痛,想必是叫树枝上的粗刺给扎疼了。
听声音,像是孟春芳的弟弟,孟云皓。
孟云皓一嚷嚷,院墙那头的婆子丫头都听见了,跑到院墙底下一看,见舅爷竟然和大官人请来的贵客偷偷偷偷爬到树上去了,都吓了一跳,一叠声喊人去搬梯子来,架在那边院墙上。
又怕高声吓着了两位郎君,也不敢再吱声。找来一个手脚灵活的伴当,叫他爬上梯子去,好生将孟云皓和金雪松请下来。
孟云皓爬树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脚上都叫枣树的尖刺给刺破了一层皮,顿时心口一凉,趴在树上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伴当好声好气劝了半天,他抱着树干,就是不肯撒手,婆子只得又找来一个伴当,两人合力,一个抱着一个托着,才把吓破胆的孟云皓哄下树。
金雪松却不肯爬梯子,自个儿蹬蹬脚,伸伸腿,见爬到一人高的地方了,松手一跃而下,又在树底浓荫里蹦了两下。
院墙那边的婆子连忙隔着院子道:“公子可伤着没有?”
心里暗自嘀咕,这么冒失,也不怕崴了脚,您是贵人,担干系的都是我们呐!
“本少爷且好着呢!”金雪松一边嘟囔,一边一阵摇头晃脑,拍拍衣襟,把粘在袍子上的蜘蛛丝撇掉。
伴当捧着干净的布巾上前。
他劈手扯过布巾,在脸上随意擦了两下,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隔壁院子是杨家哪房的小姐?”
伴当哎哟一声,道:“您可莽撞了,那边是五少爷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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