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得益于城市的重度污染,天空中灰蒙蒙的,莫说满天繁星,就连皎洁的月亮,都被污浊的空气呛得不愿露出头来。
漆黑的夜色中,一片无人的小树林里,幽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晃着小腿,嘴里哼着歌。
她的手边,放着一支亮的刺眼的大型手电筒——这人烟罕至,没有屋舍灯光的鬼地方,这支手电筒,是让幽姬在深夜里能看见东西的唯一方法。
不远处的灌木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幽姬停下嘴里的哼唱,眯起眼睛,手电筒的光束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我!”一片黑暗中,桃蓁蓁挤开枯树和灌木,一手扛着宋九月,另一只手遮住眼睛,不快地嚷着“把灯关了!太刺眼了!”
幽姬移开了手电筒的光束,不再照着桃蓁蓁的脸,却也没有关掉灯。
“不错嘛。”幽姬看着被桃蓁蓁夹在胳膊底下,死狗似的宋九月,脸上洋溢起笑容。“效率挺高。怎么样,后面有尾巴吗?”
“我不确定。”桃蓁蓁摇摇头,小心翼翼的把宋九月放在地上,生怕把这家伙磕坏砰坏。“来得仓促,路上,这厮宛如发了癫痫,抽搐个不停,倒现在都没醒过来。”
踢了踢宋九月的身子,确定他确实仍在昏迷,幽姬满意地点点头,一只手将宋九月拎起来,放在怀里,转身便走。
“等等!”桃蓁蓁连忙叫住幽姬,眉宇间有些恼怒“我的报酬呢?”
“再等等。”幽姬虽然停下了脚步,却头都不回,随意地敷衍着。“还不到时候。”
桃蓁蓁攥紧拳头,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这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是想赖账吗?”
“不是我想赖账。”幽姬这才转过身,看着桃蓁蓁,似笑非笑“那桃木剑现在在杜子规手里,有本事,你去找她呀?”
“杜子规?!”桃蓁蓁一愣,眼里多了些困惑,“她怎么会来凤仙,还和你们沆瀣一气?”
幽姬耸耸肩“我哪儿知道。不过,她倒是说了,桃木剑借用一阵子,就任我处置,到时候会给你的。而且,说起沆瀣一气……嘻嘻,你不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桃蓁蓁眯起眼睛,一脸嫌恶“我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幽姬笑着,冲着桃蓁蓁挥挥手电筒“你换个方向再跑一会儿,如果有尾巴的话,正好把她们引走。好了,慢走,不送。”
冷哼一声,桃蓁蓁终归还是听从了幽姬的建议,换了个方向,再次消失在夜幕中。
驻足停留了一会儿,确定桃蓁蓁走远后,幽姬冷笑一声,将宋九月丢在地上,蹲下身子查探起他的状况来。
“还在昏迷吗?呵呵……人家自己都没想到,我的雉毒会这么霸道呢……”幽姬喃喃自语着,伸手去摸宋九月的额头。
不烫,脉搏也正常,粗略的感受一下,也没有邪祟入体的迹象,甚至连血液中的毒素都淡得所剩无几。
幽姬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费解——看着挺好的,怎么还会昏迷呢?
正当她打算为宋九月做进一步的检查时,异变陡生。
端详着宋九月面部的幽姬,眼角余光似乎瞥到有什么东西向自己袭来。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握着满满的一把泥土,已经糊在了她的脸上。
“啊!”幽姬尖叫一声,后撤开来,惊慌失措的揉着自己的眼睛,同时也不忘怨毒的骂着“宋九月!你敢暗算我?!”
“呵。”轻笑一声,宋九月甩了甩沾满泥土的手,站起身。
幽姬很快就抹干净脸上的泥土,重新恢复了视力。
但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足够让宋九月抢过一旁的手电筒,
顺便,将手电筒砸在地上,塑料和光芒一并粉身碎骨。
“啊!!!宋九月!!!”
黑夜中的唯一一点光亮就这么被宋九月轻而易举的熄灭,幽姬惊怒交加的叫着,像只没头苍蝇似的环顾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哈,瞎了吧?”宋九月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看着发疯了的幽姬,幸灾乐祸。
胡乱的冲撞了一阵儿,幽姬渐渐冷静下来,耐着性子,冷笑一声“九月少爷,虽然不知道您是从哪儿听说了我的夜盲症,但……您以为奴家的光源,就那么一支手电筒么?”
“哦?”趁着幽姬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宋九月快速的捏弄指决,还饶有兴致的反问道“那,幽姬,你还有什么照明手段,‘亮’出来看看吧!”
“烈火——”幽姬的双手探进裙底,倏地摸出一大把火符,吟唱道“召来!”
数十只火符顿时火光大盛,将整片树林照耀的亮如白昼。重见光明的幽姬脸上又露出自信的笑容,看着宋九月,眼中颇有些玩味“想不到,您还真有点小聪明。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呀!”
在幽姬的有意催动下,火符飞向四面八方,点燃了四周的枯木落叶。还没复苏的植物残骸们可燃性很高,如此一来,当真干柴烈火,熊熊不止。
“我倒是见识了魔高一尺,”眼见幽姬又占了上风,宋九月却没有一点儿进退失措的样子,笑容中的自信丝毫不逊于幽姬,甚至犹有胜之。“现在,该你见识一下,何为道高一丈!”
幽姬这才注意到,从自己失明开始一直到现在,宋九月似乎一直掐着指决。
那个法术似曾相识,好像是……
“长溪如渊,其水连绵!”宋九月朗声喝道,法术已成,身边阴气大作。
天空中,开始落下小小的雨点。几秒过后,雨点越来越大,雨势越来越强。
“这是……”幽姬惊愕的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水,神情有些恍惚。
求雨术?
不,不是求雨!没有法坛,没有祷文,没有贡品——只有一连串的指诀,便呼风唤雨。
“这是叶长溪的法术!”幽姬失声叫道,看着四周的火焰渐渐被雨水打湿,眼中的出乎意料甚至超过了担忧,“怎么会?你怎么会她的法术?以你的修为,就算她教给你,你也根本无法施术才对!”
“你们都以为叶长溪学艺不精,呵呵,白痴……”
宋九月冷笑着,四周的火光渐渐消散,光线逐渐昏暗,幽姬看到他最后的模样,只剩滂沱大雨中,一张帅气却满是阴翳的脸,再也不复从前的阳光开朗。
“她的同心锁,确实和神侯的仙术不同。”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宋九月的声音不是那么明显,让听力本就一般的幽姬根本无处寻找。
“叶长溪的同心锁,分享给我的,不止是伤痛,记忆,情绪,还有……灵力!”
“我分享到她的一部分灵力,拖那个锁匠的福,同心锁解开后,这部分灵力被没有归还回去,而是彻底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雨声和话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从寻找,又无孔不入。一片黑暗中,幽姬惊恐的四下环顾,祭出一张又一张火符,却一张又一张被雨水熄灭。
“你知道吗,这个法术,本就是她开发来对付你的啊……”
宋九月的话,让幽姬再次回忆起终日担心被下锅吃掉的恐惧。
“而且,当年就算没用到这个术,她也几乎拔光了你的鸡毛吧……”
喧嚣的雨中,锁链窸窣作响的声音,几乎微不可查。
幽姬就未能察觉。
直至她感觉到一根锁链刺穿了自己的大腿。
“啊!!!!”
再也不复往日的妩媚与从容,幽姬宛如一个被吓破胆的女人,全身被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形容狼狈,面容惊恐。
她已经被曾经的恐惧所支配,战意全无,扯破了自己的衣服,在夜雨中现出原形。
那是一只几乎一人高的巨大雉鸡,羽毛五彩斑斓,却因为浸满了雨水,湿漉漉的不复五光十色的夺目光彩。胸上生出三颗头颅,鸡首“咕咕咕”惊叫着,扇动巨大的翅膀,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想要振翅高飞,离开这鬼地方、
“给我下来!”
宋九月冷哼一声,刺入幽姬鸡腿的锁链绷得笔直,刚刚离地的雉鸡竟然敌不过这一条看似寻常的黄铜锁链,臃肿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跌倒在泥地里,沾满污泥朽叶的羽毛愈显狼狈。
一条条叮当作响的锁链穿过雨幕,狠狠地刺进雉鸡的体内,贯穿了她的双翼和双腿。
逃不了的。
危急之中,常年累积下的战斗经验很快帮幽姬分析了眼前的形势。
在这该死的黑暗和噪音中,与其毫无意义的逃跑,被宋九月慢慢消耗掉全部的气力,倒不如拼死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想通了问题所在,幽姬猛地开始挣扎,强行从泥潭中站起身,引吭长鸣。
“咯咯咯——”
牝鸡不能司晨,母鸡不能报晓。
但幽姬或许不同。
她高高昂起的、正中央的鸡头张开喙,口中发出的不只鸡鸣,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脱口而出,飞向半空,发出刺眼的五彩光芒,将黑夜点亮!
妖丹!
雉鸡竟是决然地吐出妖丹,打算借着妖丹的光华,恢复视力,重振旗鼓,和宋九月拼死一搏。
妖丹五彩霞光似的光芒照在身上,明亮的刺眼。
宋九月眯起眼睛,轻蔑地冷笑一声。
“去。”
他轻声说着,不知在号令着谁。
很快有了答案——宋九月衣服的领口忽然鼓起,其中狂风大作,钻出一条如墨般漆黑的红眼黑龙。
黑龙长吟,笔直的飞向空中的妖丹,龙口微张。
轻而易举的将妖丹吞入口中!
“咕咕!”雉鸡悲鸣一声,三颗头颅的嘴角同时涌出血来,身体无力的瘫倒,跌在地上。
妖丹被毁,有如人类修士的雪山气海被打碎——不仅生理上的巨大伤害,仅仅从修道的天之骄子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物,力量消失那一刻的落差感和无力感,就足以彻底粉碎一个人的斗志,打入万丈冰窟,颓废终生。
雉鸡倒下,有气无力的,“咕咕咕”悲鸣着,身体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快速的缩小干瘪,直至变成一只普通的雉鸡大小。
宋九月拉纤似的拉动手中的一大把锁链,将雉鸡轻而易举地拖到自己的面前。
“呵,所谓十二钗,不过寻常。”
他冷笑着,松开锁链,握住三颗鸡头中中间的那颗,拎一只鸡似的,轻描淡写的拎起了这只雉鸡。
雉鸡无力的身躯瑟瑟发抖着,一如当年在鸡舍里的时候。
她的六只眼睛齐齐看向宋九月,眼中满是哀求之色,恳请少爷饶自己一条性命。
“求饶?”宋九月笑着,握着鸡脖子的手猛地一紧。
雉鸡发出一声窒息似的闷响,扇动着无力的翅膀,泥水溅了宋九月满身。
宋九月不以为意,看着雉鸡无神的六目,轻声说着“你有脸求饶?你可还记得,你当初答应了宋家什么?”
另外两颗头颅无力的垂下,雉鸡已经没有了动静,似乎当真死了一般。
抖了抖手中的“死鸡”,看着零星飘落的羽毛,宋九月仍然没有放手。
他一只手握着中间的鸡颈,另一只手握着侧面的一颗鸡头。
用力一扯。
“咯咯咯!!!”
装死的雉鸡猛地挣扎起来,侧面的一颗头颅连带着脖颈,被宋九月从身体上撕扯下来,鸡血飙射而出,和着五颜六色的羽毛,散落一地。
“你答应过,愿为宋家世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九月淡淡的说着,古井无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又揪住侧面的另一颗鸡头,如法炮制地撕扯下来。
雉鸡已经无力再挣扎,身体一抖一抖的抽搐着,原本五彩斑斓的羽毛已经彻底染满了泥浆和血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失信了。”
像是下着总结,宋九月将扯下来的鸡头丢在地上,伸手去拔雉鸡的尾翎。
一根墨绿色的细长尾翎被拔下来,宋九月拿在手中,掰开雉鸡仅剩的一颗头颅的嘴,将尾翎塞了进去。
雉鸡微作抵抗,便顺从的吞了下去,闭上了双眼。
“但我仁慈。”
宋九月又笑起来,看着雉鸡将整根尾翎吞下去。
“便赐你一个,再效忠我宋家一次的机会!”
他松开手,手中的雉鸡跌落在泥潭里,仍然贯穿身体各处的锁链铿锵作响。
宋九月捏了个指决,夜幕中的风雨终于歇止。
雉鸡却宛如死了一般,像一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再也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