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了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秋草上初初凝上的霜。风中是飞藿的冷味,不香,但令人无法忘却。他的声音很稳。
“臣御前无状,请陛下圣宥。”
皇帝扬起了马鞭,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指向这一片葱翠山林,眼中日光跳跃:“这个地方,你可记得?”
未殊道:“不记得。”
“是么?”皇帝笑了一下,“当年你才八岁,八岁即能亡国,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未殊道:“臣并无这个能耐,是陛下天命所归。”
这话谄媚得露骨,反而不似谄媚。皇帝皱了皱眉,低头望去,未殊永远是这样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让他感到危险。
他竟然养大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孩子。
“你当年与朕说,下雨更好。”皇帝缓缓地道,“不错,若不下雨,怎么可能掩藏得了那么多汉人?”
未殊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全身竟是一晃,仿佛跪不稳了一般。可是他仍抬着头直视马上的人,那漆黑双眸里的光焰令皇帝发笑。这个少年,他有什么资格装无辜呢?就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一样。他将马鞭凌空抽响数下,表情深晦莫名:“你一直装,我一直看着。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臣……”他想说话,却觉艰难,口中干涩发苦,“臣不知陛下在说些什么。”
晏铄微微躬身,仿佛还想观察他,狼一样的浅色瞳仁里光芒孤独,“未殊,你说,朕治国如何?”
未殊默了片刻,“陛下治国如何,微臣原不知晓。只是曾听一个人说起……说如果不是陛下,或许元元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晏铄寥寥一笑,“权力固然是好物,朕的手也固然不算干净——但朕告诉你,便是前朝敬毅皇帝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太平。”
未殊沉默。
“所以,”晏铄微抬下颌,“放弃吧。”
未殊听见自己牙关微磕的疼痛声音,冷汗渗透了重衣,但他仍是开了口:“微臣不懂陛下言中钧意。”
——“啪!”
马鞭陡然抽落下来!
未殊猝不及防,只略抬了抬手,整个人已被抽翻在地!长草伏低一片,水泽中惊起了几只小雀,嘎嘎惊叫着往天外飞去。他不得不抬袖拦住刺目的日光,而皇帝已抽下了第二鞭!
“嘶啦——”雪白的箭袖刹时破开一道血印,衣下的皮肉被抽得翻卷裂开,日光一晒,汗水渗入创口,好似磔刑加身般惨烈。
他闭了闭眼,咬住牙,缓缓地跪直身来。
“朕知道你想起来了。”晏铄冷冷地道,“你将无妄送回来,不就是为了向朕造反?”
“微臣……”未殊一字字、艰难但清晰地道,“微臣并不想向陛下造反。微臣只希望……过自己该过的日子。”
晏铄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扫过少年血痕错布的白衣,“你该过的日子?你该过的日子,岂不是锦衣玉食、龙袍加身?”
“不。”未殊笑了,这笑容明明是有气无力,却仿佛随着日光耀了晏铄的眼,“大历亡国之前,微臣也不过是排行最末的小皇子,如何能得掌大宝?陛下,”他以手撑地,慢慢地跪直了,而后抬头,目光沉静如深潭,“微臣并不求权位。”
晏铄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所求为何?”
“微臣……”说到此,未殊的目光竟有些微的柔软,“微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你说。”
“微臣想求娶汉人女子钱阿苦,”未殊很缓慢地将阿苦的名字说了出来,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到日光压迫,“若……若陛下恩允了,臣愿从此挂冠归隐,终身不入西平京一步。”
☆、第60章 纵寇
晏铄这回沉默了很久。
再开口时,皇帝的声音竟有些微沉暗的颤:“怪不得前日皇后还与朕提起……你觉得朕为什么要放了阿苦?”晏铄轻轻冷笑,“就凭皇后?”
未殊的脸色益加苍白,身躯却跪得笔直,抬起头来道:“阿苦不愿进宫,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
晏铄将马鞭高高扬起,镶金的鞭梢指向未殊,话音高傲:“你也该知道,前些日子,璎妃也来游说朕,让你做朕的驸马。”
未殊皱了皱眉,“那只怕也是委屈了公主殿下。”
晏铄的冷笑渐渐变得从容。眼前这个清高少年,在他的马鞭之下都不曾皱一皱眉头的少年,终于露出了类似于脆弱和仓皇的表情。如是在战场上,这样的表情便可致命。
“阿苦她……也是朕的亲人。”晏铄沉声说道,并不在意未殊投来的目光,“你不必总装成一副清高模样。你明明知道,她的处境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
未殊嘴唇微张,“臣……臣不知……”
皇帝端详他许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而后,他策马转身而去,所说的话仿佛是与方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
“朕不在意把这世上所有的汉人都挂在横城门上。”他冷冷地道,“朕不是兀达,朕最恨的就是汉人。”
***
皇室秋狩,外官一律在行宫外扎营。阿苦跟着皇后回了静华宫,才猛然发觉自己竟是要在宫里宿了。
皇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道:“不妨事的,圣上不会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