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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4)
    蛇带着他来到一条竖直的通风井。井壁上打着铁梯,蛇顺着梯子缓缓游了下去。段非拙闻到下面传来一股淡淡的臭味,他不可能闻错,那是尸臭。
    他也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蛇领着他一直爬到底层,又钻进一条横向的管道。这条管道极窄,他简直寸步难行,与其说是在爬行,不如说是在蠕动。石中剑总是撞到管道,嗷嗷叫唤个不停。
    费了好一番功夫,管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不再是岔路口或死胡同,而是一扇格栅。段非拙爬到格栅前,用冲击波炸飞了它。
    他就像挤牙膏一样把自己从管道中挤了出来。
    四周漆黑一片,连一点儿光亮都没有。段非拙不得不用秘术创造了一个暂时的人造光源。这非常耗费能量,但他现在能量多得是。
    他身处于空行舰的最底层,这儿像是专门放各种各样机械设备的设备房。机械运转的隆隆声碾过段非拙的耳膜。
    蛇簌簌游走,段非拙跟上它。他们转到一台机器的背后,眼前赫然出现了三具卧倒在地的尸体。
    最靠近段非拙的两个人他认识,是陪同上校划船去岛上的亲随士兵。两个人都已经死去多时了,其中一个人的眉心多了枚弹孔,另外一个人的后脑勺被轰掉了半个。
    段非拙猜得不错,这两个侥幸苏醒的士兵回到空行舰后,并没有得到英雄的礼遇,而是第一时间被处决了。
    第三具尸体背对着他,双手被牢牢绑缚在背后。
    他走向尸体,轻触对方的肩膀,接着猛地缩回手。
    这不是尸体,而是个活人。身体还是温热的,还在呼吸。
    段非拙轻轻将这个人转过来,摆成平躺的姿势。
    然后他目睹了一幕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这个人没有脸。
    除了嘴以外的五官不翼而飞,面部本该有凹凸起伏的地方全部只蒙着一层皮,就像一个还来不及雕刻出五官的人偶。
    而他的那张嘴,也不是人类的嘴,更像是一种用来呼吸和进食的洞。
    这个人穿着军服,肩章显示,他是一名上校。
    整艘威灵顿号上只有一位上校。
    他坠入了海中。
    从那么高的地方落水,简直就像整个人拍在了冰面上一样。
    若不是他对疼痛的感知很低,他的身体恐怕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痛苦。
    沉入水中之后,感觉就好多了。他对冷热的知觉也很不敏感,因此并不觉得这海水有多么刺骨。相反,海水温柔地包裹了他,淹没了他的身体,就像母亲从不拒绝自己的孩子,总会把他们拥入怀中。
    水下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鼓动,一起一伏,就像心脏在跳动。
    真奇怪,他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
    在他下方很深很深的地方,另一种东西也随着他的心跳脉动了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
    频率合二为一,就像它们本为一体。
    他朝下方那无尽的深渊望去。
    深渊中,一只血色的眼睛徐徐睁开,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无需任何语言或动作,仅仅是目光相接,他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原来你体内也有以太结晶啊。
    第六十三章 上升
    段非拙在短短几分钟内亲身经历了一部恐怖片。
    暗藏诡异的舰船,尸臭浓郁的通风管道,底舱中的两具尸体,还有噩梦般的无脸人。
    黑蛇游到无脸人身边,回头望着段非拙,嘶嘶吐着蛇信,像是在提醒他这无脸人身份极为重要。
    无脸人听见响动,身体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没办法说话。
    段非拙倒退一步。他差点儿就想举起石中剑劈死无脸人了,但是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无脸人的肩章上移开。
    死在地图室中的假上校。底舱的无脸人。
    那张从假上校脸上揭下来的人皮面具。
    段非拙掏出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覆在无脸人的脸上。
    面具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就像融化了似的,完美地贴合在了脸上。面具边缘与皮肤融合,五官回到了该有的位置,无脸人长出了弗里曼上校的脸。
    上校睁开眼睛,紧接着猛然闭上。段非拙意识到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光源太刺眼了,于是将光源亮度减弱,移动到了远处。
    上校又试着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段非拙身上久久停留,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谢谢
    你是弗里曼上校?段非拙问。
    上校艰难地点点头。
    你的脸
    上校声音沙哑:被偷走了。
    段非拙刚要细问,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黑暗中冒出一团火红的影子。
    是西蒙养的那只狐狸。霍恩中尉夜袭西蒙那天它就跑丢了,之后一直没找着。段非拙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孰料竟在这里再次见到了它。
    狐狸叼着一颗苹果,不知是从厨房偷来的,还是从哪个士兵那儿顺来的。它将面包放在上校手边,蹲坐下来,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
    鹦鹉和松鼠也从一台机器后方钻了出来。它们围在狐狸身边,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注视着上校和段非拙。
    你们一直在这里?段非拙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居然和动物说话。
    动物们没理他。回答他的是弗里曼上校。
    它们一直给我送吃的。他说,要不是它们,我可能已经死了。
    动物如此有灵性吗?还是说,它们因为和西蒙相处久了,智力也有所提升?
    段非拙烧断弗里曼上校手上的绳索,扶他坐了起来。上校抓起苹果狼吞虎咽,几秒钟就吃得只剩果核。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段非拙问。
    说来话长,上校咳嗽两声,面色憔悴,得从我被选拔为威灵顿号舰长时说起
    作为第一艘搭载了第四代以太结晶动力引擎的空行舰,威灵顿号尚未出厂时就备受关注。军部专门从空军各个部队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出色的军人作为威灵顿号的船员。能登上这艘最先进的空行舰,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荣幸。
    其中最荣幸的莫过于弗里曼上校。他之前担任另一艘空行舰的大副,立下过无数功勋,年纪轻轻就荣升为上校。听说威灵顿号遴选船员,他也报了命。经过重重考核,最终被选拔为舰长。
    威灵顿号的船员都是从各个部队选调来的,因此新团队需要磨合。弗里曼上校有意亲近下属,因此经常去巡视舰船上的各个部门,同士兵们打成一片。
    他巡视到轮机组的时候,通过轮机长的介绍,认识了一名下级技术士官,名叫海因茨。听起来是个德国姓氏。听说海因茨读过大学,还对以太结晶动力引擎很有研究,而且谈吐不俗,熟悉各国的文化。弗里曼上校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便对他产生了兴趣。
    威灵顿号即将起飞去北极的前一天,弗里曼上校照例巡视舰船各处。来到引擎室时撞见了海因茨,便与他聊了起来。海因茨说起了他老家德国乡下的民间传说:巫师会在夜里敲响你家的门,偷走你的脸,然后乔装成你的样子。因此如果你夜晚听见有人问可以借你的脸一用吗时,绝对不可以回应。
    弗里曼上校觉得这传说很有意思,与东欧流传的吸血鬼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处。据说吸血鬼不能进入别人的家,除非取得主人的同意。
    当时海因茨开了个玩笑:要是我要借走您的脸,您愿意吗?
    弗里曼上校从不相信世界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便笑着回答:我这张脸又没什么好看的,你借走就借走呗。
    于是海因茨真的借走了他的脸。
    那家伙只念了一句咒语,弗里曼上校的手就自动被绳索捆住了。海因茨走过来,按住他的脸。弗里曼上校只觉得脸上灼热无比,就像有人将铁水灌进了他皮肤下似的。
    他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海因茨从他脸上揭下了一张□□似的东西。
    原来海因茨就是那能偷走他人面孔的巫师吗?还是说,那个民家故事只是他编出来的,以便套自己的话?
    多么可怕的巫术!这种人混进军中,究竟有什么目的!
    海因茨将他丢进底舱。自那以时起,他就一直被关在此处。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听到声音,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他知道威灵顿号起航了,飞往了北极。
    海因茨窃取了他的身份,乔装成他的模样,率领威灵顿号去北极!
    弗里曼上校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海因茨一定会破坏任务。每隔一天那家伙会下来给他一些水喝,吊着他的性命。之所以留自己一命,想必是为了事成之后嫁祸。又或者他仍有什么利用价值,打算从他嘴里拷问出重要的军事情报。
    就这样被关了好几天,身边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些动物。这些动物会给他带来吃的,让他不至于饿得那么难受。那两只鸟还曾试着啄开他腕上的绳索。可惜绳索是特制的缆绳,里面掺了钢丝,远不是两只小鹦鹉能啄断的。
    即便如此,弗里曼上校还是很感激这些动物的存在。他不明白空行舰上哪儿来的动物,或许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吧。
    不,它们都是西蒙的宠朋友。听完上校的讲述,段非拙叹了口气。
    西蒙去岛上的时候把动物们留下了,它们也因此逃过一劫。若是和西蒙同去,可能它们也会被利维坦杀死。
    这些动物们知道它们的人类朋友过世了吗?段非拙望着狐狸,后者用悲戚的眼神回望他。
    它们知道。段非拙心想。它们能觉察出来。所以才会带他来这儿解救上校,不是吗?它们也希望为朋友报仇雪恨。
    那个假上校已经被我杀了。段非拙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的故事,不过隐瞒了有关他使用秘术的部分。
    弗里曼上校越听越是钦佩。听到他手刃仇敌时,上校差点儿跳起来,最后又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而瘫坐在地上。
    但是那个假上校操控了一部分船员,即使他死了,操控也没有解除。我正在寻找解除的方法。
    两只鹦鹉啾啾地叫起来,绕着段非拙的脚蹦蹦跳跳。
    嗯你们知道解除的办法?段非拙不确定地问。
    啾啾啾啾!两只鹦鹉唱道。
    完全听不懂呢但是只能认为它俩的意思是是了。段非拙伸出手,两只鹦鹉乖巧地飞到了他的胳膊上。
    他转向上校:您在这里休息吧,我去解除那个秘术。假货已经死了,我想没人会来危害
    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震。
    段非拙撞上一台机器,后背一震钻心的疼。上校趴在地上,动物们滋儿哇乱叫。剧烈的震动持续了好一阵才减缓,但并没有消失,段非拙能觉察到地板仍在微微震颤。一种诡异的嗡嗡声充斥着周围的空间。
    肯定是出事了。弗里曼上校艰难地爬起来,我要上去瞧瞧。
    可是空行舰现在还被那些傀儡操控着,他们可能会对您不利
    我是舰长,这是我的职责。
    段非拙和弗里曼上校四目相对。上校形容憔悴,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段非拙几乎可以想象他在舰桥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我们分头行动。他说。
    里维准尉紧张地捏着叉子。
    食堂中人来人往,每张桌子旁都挤满了人。不论船上发生了多怪异的事件,大家该吃饭还是得吃饭,这是万年不变的。
    但是今天食堂中的气氛明显和以往不同。平时用餐时间,食堂总是最热闹的地方,大家有说有笑,高亢的声音配合着刀叉和盘子碰撞的脆响,形成了关于食物的美妙旋律。
    而今天,所有人都保持着不同寻常的沉默。刀叉依旧在响,人声却几不可闻。大家在餐桌上交换着疑虑和恐惧的视线,像是在等待某种决定命运的时刻的到来。
    每当有高级船员走进食堂,大家的目光就会短暂地集中在他身上,接着快速移开,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原本在舰船上,高级军官可以享受在自己舱室内用餐的特殊待遇,由勤务兵去厨房领取餐食,再送到军官那儿。但是弗里曼上校取消了这种优待。他认为这会增加军官与士兵之间的隔阂。因此除了病患和工作繁忙不得坚守岗位的人,所有人都必须来食堂吃饭。
    这也是质问高级船员们的好时机。
    副官走进了食堂。
    他目不斜视,步步生风,背后跟着一队士兵。许多人心里嘀咕,他就连吃饭都要带着亲卫,是在害怕什么吗?
    副官领了食物,在餐桌边坐定。食堂中气氛立刻像一根弦似的绷紧了。
    一触即发。
    一名中尉沐浴着众人期待而又畏惧的目光,站了起来,朝副官走去。
    里维准尉的视线也不由地追随他。他和副官同级,隶属炮手组。
    副官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炮手。有什么事吗?
    炮手敬了个礼。请问,舰长今天什么时候来吃饭?
    舰长在自己房间用餐。
    但是船上规定
    舰长可以例外。
    炮手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们希望舰长能出面解释一些问题,比如,那怪兽究竟是什么,我们来北极有什么目的,我们什么时候返回伦敦,之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你们?副官眼中精光暴射。
    副官并不是船上除了舰长外军衔最高的人,但他是舰长的左膀右臂,所有人都默认他就是舰长的代言人。
    和他争辩,就等于是和舰长争辩。
    副官严厉的目光扫过食堂中的其他人。许多人不敢承受他的视线,畏怯地低下了头。但也有很多人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里维准尉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没人愿意在此刻帮助炮手,那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胆敢质问副官了,他们的疑问、恐惧和不安就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里维准尉想起了他在伦敦的父母和姐妹。他还想回去见他们。他要用津贴补贴家用。
    他不该违背上级的命令,哪怕那个命令违反常识或道义。他只是个士兵,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服从。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理智在他的大脑中叫嚣:他应该乖乖坐着,保持中立,让那些人自行解决问题。卷入这种纷争很可能会害得他上军事法庭,丢掉津贴,甚至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