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辅国?”
七旬老臣静静地跪在回廊中央,一肩一袖都是艳丽的碎红花瓣, 显然是在此等待多时了。
周琛哪里担得起这等大礼,连忙躬下身去:“老师快快请起……”
老人把头埋得更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臣,与殿下, 相识二十有六;追随殿下,一十九年。”
周琛怔愣片刻,收回手去,默默地站直了。
喻辅国跪在周琛跟前, 声音苍老, 语气悲怆:
“殿下为人淳厚, 性情刚直,从未枉曲, 从未折节。”
“殿下奉命戍边,栉风沐雨, 老臣记得;殿下断臂求生,向死而生, 老臣记得。”
“殿下……”喻辅国沟壑纵横的额头, 慢慢地触在了地面上,冷得老人发起抖来,“……实乃大英雄也。”
周琛漠然片刻,随即一哂:“老师……”
“殿下——!!!”
喻辅国纵声悲号:“殿下有贤君之相, 明主之风!他日荣登大宝,手持国柄,定能安定河山,成就一方霸业!”
“这钓鱼台,不可去,不可去啊!!!”
周琛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师,学生,心意已决。”
喻辅国怆然闭眼,老泪纵横。
“你们都觉得我适合当皇帝……”周琛笑着叹息一声,“也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孤家寡人。”
关西张氏日益膨胀的野望,已经超出了周琛的控制。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张氏定会与周瑾兵戎相见:届时又是一河鲜血,一山白骨,一国大难。
有必要么?
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这场皇权之争,早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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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琛闭上眼睛:
“老师,我很累。”
“我皇兄造反,与我大哥有牵系的人,都像是猪狗一样被屠了个干净;
“我父皇暴毙,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我母妃落狱,在天牢中惶惶不可终日,我连去看一眼的权力都没有。”
“——老师啊,你告诉我,”周琛半跪下来,对上了喻辅国,被眼泪烧得通红的昏花老眼,“是不是所有周家人,都得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才能活下去?”
喻辅国泣不成声,惶惶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周琛的手。
这是皇子的手,养尊处优,肤色白皙;这是将军的手,疤痕遍布,刀茧丛生;这是文人的手,手指削长,骨肉匀停。
喻辅国握着周琛的手,像是多年以前那样,君臣一心,互相扶持,共赴这泼天风雨。
周琛摇头道:
“我累了,老师,我真的累了。”
——而正值壮年的秦王殿下,却要主动放开老臣的手了。
喻辅国死死地攥着周琛的手:
“殿下,殿下,此事定有转圜之机!北恒公狼子野心,一意孤行,让老臣去游说……”
周琛怆然一笑:“老师,学生试过,学生早就试过了。你当我母妃,你当我外祖父,你当整个关西张氏,不知道我无意于东宫主位?”
然后呢?
便是关西张氏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周瑾;便是云裳楼那场荒唐又可笑的闹剧!
喻辅国哽住了,老人知道此地已是绝境,愈发用力地攥住周琛的手;周琛无奈地看着老人,眼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泪光。
“……殿下,殿下既然要赴宴,”喻辅国喃喃道,“便拿老臣的头去吧!臣代君死,天经地义,吴王必能……”
周琛沉默地摇头。
他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才要去赴这钓鱼台之宴的。
他坚定地、缓慢地、温和地,把自己的手,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里,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黑发秦王放开了白发老臣的手。
喻辅国惶恐起来,他身为一国重臣,三朝元老,从未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以至于急急地拽住了周琛的袖子:
“殿下!!!”
周琛沉声喝道:“我意已决!!”
喻辅国痛声道:“殿下还年轻啊——!!!”
你尚年轻,还有希望,还有可能!
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女,你还没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你还没享过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殿下,你怎么,就走上绝路了?
周琛笑道:“不小了。”
——当年林尚书以死进谏,也是这个年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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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秦王周琛,我是天子骨肉,我是叱咤关西的云麾大将!
我周琛难道还比一介文臣更没有骨气么?!
既然周瑾要争;张氏要争;薄止要争;——那我周琛,就让他们,都争无可争!
这场雨,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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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钓鱼台。
屏风后的步练师,浑身发抖,脸色惊白。
回去,回去!
步练师双耳中嗡嗡作响:
周云福你给我回去!!
去把你的兵马带来,去把小戚王妃带来!!
去跟周瑾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而不是……而不是……
屏风外,薄雾浓云,瑞脑残香。
周瑾缓缓作揖道:“二哥。”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秦王周琛、吴王周瑾、豫王周理,相会于钓鱼台,后人称之为,“钓鱼台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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