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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209节
    军营出身的,不像江湖中的武者贵精不贵博,需懂得随手提起一样东西便能杀敌的本领,所以不能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多多少少都要会使上一点。
    可要她在折剑门老前辈面前说出学过剑这件事,她还当真有些说不出口。
    “略知一二。”
    老妪不语,扔来一把铁剑,随手抽出一支差不多粗细长短的柴秧,便示意她出招来。
    肖南回哭笑不得,想起那夙平川当初也是丢了一根树枝给她就要切磋,当真是尽得真传、一脉相承。
    “请前辈赐教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对方已然攻了过来,路数是同夙平川当日一般的疾锐多变,却明显更为内敛、变幻更为难测。
    她聚气凝神,刚拆了三招,便教对方一个转身斜掠追锋、将手中铁剑挑落在地。
    肖南回讪讪抱拳、还未来得及认输,对方已然下了结论。
    “这点水准,一二都谈不上。”
    这话若是换个江湖中有些头面的人听了,定要觉得下不来台。
    莫说比武切磋,本就是个交流增进的仪式,前辈大多会给后辈留些余地。便是高手之间对决,也常讲究一个“礼”字,否则便是赢了也容易落人话柄、得个恃才傲物、不讲武德的坏名声。
    可也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更不在意所谓名声。眼前这位便是了。
    肖南回整理一番表情,忍气吞声道。
    “是我学艺粗陋,让前辈见笑了。”
    对方显然对她的认输也没什么成就感,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她离开。
    “不过若是让我调教几天,出去混也能自称是个用剑的了。”
    李元元慢悠悠地说着,边说边用眼偷瞄她的神色,竟有种孩子气的探究。
    肖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丁未翔突然咳嗽一声,飞快朝她递了个眼色。
    她从来不知这面瘫呆板的侍卫竟也有如此灵活的眼神,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李元元是要传她剑法。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迷茫。
    从小到大,她想过学刀、学箭、甚至学槊,唯独没有想过学剑。因为她太想赢了,要想在兵营中立足,她必须要赢。要想在战场上活命,她更加要赢。
    所以她使得最好的是枪法,次之是箭法。前者是肖准亲自教的她,后者是她私下下功夫最多的技艺。
    剑不是取胜最快的兵器,而学成者往往也不以杀敌为目的。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想要学剑的一天。
    那李元元怎会瞧不出她脸上纠结的神色,上前几步、脚尖一勾,那落地的铁剑便又回到她手里,随后她手腕一转,那已经锈了铁剑竟发出一声清脆剑鸣,没入一旁的一株樟树树干中。
    “折剑门剑法以变幻为长,从入门到小成少说也要十年,便是童子功也十有九折,成材者寥寥无几。你并非我门中人,我也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只当还你人情,传你一套我自创的剑法,也不算坏了师门规矩。我这人耐心不好,便只等你十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说罢,那李元元抬脚便向院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从平弦折断以来,她像是失了羽的鹰隼、折了角的岩羊,没有了飞翔跳跃的能力。
    或许剑并不是最适合她的兵器,但她的手中不能没有兵器。
    四步、五步、六步......她的掌心沁出汗来。
    那夜在斗辰岭的山路上,如果她能使出精湛绝伦的剑法,是否就能杀了那燕紫、为伯劳报了仇?
    她知晓伯劳、杜鹃、陈叔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有其他想要守护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她又遇到昔日情形,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再次发生吗?
    七步、八步、九步......她阖上双眼、内心却收获了长久的平静。
    从此往后的每一日她并不一定要伴剑而行,但此时此刻她需要有握剑的能力和勇气。
    握剑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她想要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夕阳正好,小小石头房旁炊烟袅袅,吃了食的鸡们在鸡圈里聒噪着,远方山坡上羊群一片云一样缓缓而下......
    她上前一步、奋力拔出了那把插在樟木中的铁剑,用袖子郑重擦去了剑上的那层薄尘。
    “有劳前辈了。”
    李元元终于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转过身来。
    “想好了?”
    她将手中铁剑呈于胸前,眼神坚定。
    “想好了。”
    老妪笑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那把铁剑上轻轻一碾,那剑竟一分为二,成为两把薄而锋利的双生剑。
    “此双剑无名,却是依照解甲之剑所造。解甲剑剑身二尺七寸,剑柄三寸五分,却只得十一两四钱的重量,剑锋薄如蝉衣,至刚至柔,未灌注气力时可依附于女子肌肤而不将其划伤,运气而动便可削金断石。”
    李元元收了笑容,周身气场瞬间变了,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在她掌中竟生生溢出一股迫人的杀气。
    “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此剑法名唤拆魂,统共只有一十三招。一十三招中又只有一招为杀招,是为魂之所在,须得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老妪说罢,提剑而舞。
    伴随她身法越行越快、手中剑影越舞越疾,周遭闲散恬淡的田园野景似乎渐渐模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川无极、河海无垠的磅礴气象。
    短短一十三招,招招看似平庸无奇,却返虚入浑、大巧若拙,招式与招式之间首尾相衔、处处通络,剑气流转之通畅、近乎浑然天成。
    肖南回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暗咋舌。
    李元元使的尚且不是折剑门中剑法,其招式之精妙,怕是夙平川那小子连一成也没能学了去。
    行至最后一招,对方步法一变、转眼已行至她面前。那柄锈剑贴着她的颈下两寸、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最终回到她手中,又与那另一半铁剑合而为一。
    从疾行到静止,不过须臾之间。
    李元元缓缓收手、又顺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汗,又变回了那村野农妇的样子,找了个劈柴的墩子一屁股坐下,打起蒲扇来。
    “来。”
    肖南回敛气凝神、提剑而起。
    她凭记忆飞快舞起手中的剑,生怕一个懈怠便将方才领悟到的精妙之处弄丢了。挥洒汗水间,已入无人之境。
    不知何时,最后一丝暮光也已沉入山头。
    男子的声音于剑鸣中低低响起。
    “为何教她?”
    李元元余光一瞥,便见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立在柴火垛旁,明明也在这乡村野岭之中,却有种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李元元讨厌这种气质,更讨厌对方的身份。
    “都说天成的皇帝早慧而精于心计,竟连这点缘由都猜不到吗?”
    她知他是皇帝,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也不比叫丁未翔去喂鸡时好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她有意试探挑衅,对方却无半点恼意,甚至连惊讶也无。
    起先她以为对方只是深藏不露,随后才发现:他是当真没有将她话中的情绪当回事,语气温和平淡得就像是在陪阿婆聊天的晚生。
    “前辈心意,晚辈怎敢妄自揣测。”
    她终于收起那带刺的语气,只眉间的褶皱还深深刻在那里、抚也抚不平。
    “猜不到就对了,因为没有缘由。”老妪终于收回目光,懒散地用蒲扇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纵是她眼光差了些、资质也平平,老娘我向来是想教谁便教谁,不想教的便是磕破头也没用。”
    夙未轻轻颔首,显然从中听出了什么。
    “她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只是自小在战场上磨砺,千军万马之中几尺锋芒毫无用武之地,远不如一挺长枪能够杀敌致胜,难免会对剑术有所看轻。”
    “习枪有什么好?徒增暴戾之气罢了。关键时刻还不顶用,否则又怎会......”李元元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许久随后才勉强压下情绪、恹恹说道,“人得向前看。更何况,教她枪法的师父早死了吧?”
    夙未难得诧得一顿,随后才轻轻摇头道。
    “他还活着。只是......只是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老妪粗哼一声,根本也不探究这话中深意。
    “那便是了。瞧她虽犹豫了一阵,最终却也并未抗拒,我便知她已拜别先前师门,是个没人护着的野鸽子。”
    男子眉梢轻抬,语气突然便冷了下来。
    “她是天成将士,自然有天成来护。”
    李元元察觉对方变化,转头迎上。
    “我那徒儿也算天成将士,教人虏到岭西寨子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护他?”
    夙未视线对上刘元元,眸中是一片难以撼动的冷漠。
    “那便要问,他是如何不济,竟让人算计、最终沦落到那般地步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李元元先移开了视线。
    “我李元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徒弟,便是夙平川。他就是再不济,也还是我徒儿。你封他一个左将军,多半是瞧在他父亲的面上,可你当他是真的愚钝吗?”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是若骨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还不是他那老子藏了心思,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能将所学倾尽授予他。否则以他的天赋,如今便已是折剑门的门主了。”
    夙未也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篇。
    “太锋利的剑是要出鞘的,总是比那钝些的刀先折断。只有刃开的次了些,才能让握刀的手生出计较,虽然不会是最得力的那一把,但总归是能在剑鞘里安稳一生。这便是做父亲的道理,而不是做王爷的道理。”
    李元元再次无声的笑了笑,裂开的嘴角边有几分轻嘲。
    “你倒是会讲话。”说罢她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樟树下练剑的女子身影,“就是不知你这样会讲话的人,是怎么看上那个又直又倔的丫头的。”
    夙未不语,眉梢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樟树下舞剑的女子,直到夜幕降临,星斗漫天。
    柴门小院里,半干的艾草在炉膛子里噼啪作响,溢出阵阵青烟、驱赶着夏末愈发疯狂的蚊虫。
    肖南回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地叹着气。
    她再次觉得李元元的话真的太对了。养鸡可真是门值得尊敬的手艺。什么宝刀名剑、绝世功法,都比不上这一锅现炖的菌子鸡汤。
    罗合还在用那木勺子刮锅底,刮着刮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对上对面男子那双眼,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手中勺子也讪讪放下。
    这两人间分明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白日里他们到底谈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