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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57节
    “原来如此,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我便要好好交代清楚,以免一会有什么不愉快和误会。毕竟我与媚儿相交甚好,换了她的妹妹也当如此。”
    肖南回不语,她的目光落在其余那些人身上的空袋子,心中已有七八分的定论。
    “潘寨主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矮个子像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那些个南羌壮汉:“这几位兄弟都是白大人的家仆,按照惯例来此视察,顺便......”他故意顿了顿,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捻了捻,“讨点辛苦钱。”
    她今天早上还在想,白氏为何还没动静,这还真是不禁念啊,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肖南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也不管一旁的伍小六如何龇牙咧嘴,下一秒便做出一个“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欢迎姿势。
    “那是自然。还未请教这位兄弟尊姓大名啊?”
    对方也笑了,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像是怒江里那食人的鲳鱼。
    ”小的姓匡,大名匡巫戊。潘寨主便随大家叫我阿匡就好。“
    第61章 仆呼那
    夜色降临,秋日特有的凉意从红土地中钻出来,侵蚀着白天太阳烧灼留下的温度。
    肖南回裹了一条粗毛毯子窝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两个动手能力为零的男人,在用言语互相攻击彼此。
    “我早就说过,这么遮掩是行不通的。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又要如何对策。”
    伍小六手里攥着一打莎草纸,上面是郝白今日新鲜出炉的酸诗:“对策?你还好意思管我们要对策?你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是对策吗?”
    郝白手下一用力,手里的扇子险些碎成两半。
    那是他这几天偷寨子里小孩糊纸鸢的东西自己做的,样子虽然比不上他之前的那些名家之作,拿在手里倒也有了他往日七八成的“风采”。
    “我为何要出对策?!此事与我何干?好好的出诊变成蹲大狱,可有人问过我是何感想?!”
    伍小六肚子上还系着粗布围裙,这段日子他不光要伺候肖南回的饮食起居,居然还要伺候那涂脂抹粉的江湖郎中,早已憋了一肚子气,如今瞧着那扇子更是分外碍眼,语气也跟着尖酸起来。
    “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可不比郝先生金贵,日常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要说成下狱一般,日后若真有个天灾人祸,怕不是第一个拍屁股跑路的?”
    郝白最听不得这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眼看便要开启泼妇骂街的模式:“你个胖子,竟敢编排起我来?当我真不知她脚上的伤从何而来?我见你生的敦厚,却不想内里也是个黑心鬼,我便是出去和那牛羊畜生睡在一处,也不要再和你同处一道屋檐之下!”
    自打来了这鬼地方,他便三天一大怒,两天一小怒,短短月余便将瞿氏一门淡薄高远的血脉自我了断了个干净。
    伍小六显然只是刚刚热身完毕,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战三百回合了:“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郝先生现下便收拾妥当,我定会将那羊圈里最舒坦的一块地方留给你......”
    一直在旁抠脚的女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人家不过七八个人,便将你俩唬成这样,以后又教我指望哪个?”
    两个男人瞬间安静下来,但这安静也只维系了片刻。
    郝白不知怎么想的,竟将炮火对准了她:“他们只是视察地盘,最多抢你些吃食,你给了便是,为何还要留他们在寨子里?简直自找麻烦。”
    肖南回懒懒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个寨子易主了,他们不探究个明白是不会回去的,你急着赶他们走,岂不是昭告天下这寨子出了问题?”
    伍小六依旧是不情愿的样子:“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次见咱们好说话,日后的麻烦怕是少不了了。”
    “少不了那便受着。”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倒挂在床边做着一种奇怪的仰卧运动,“你们两个要多锻炼身体,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谁也顾不上谁。活命看运气,逃命看本事,你俩好歹也要能跑出去个十里地,我这心里才能放心的下啊。”
    郝白想到这遥遥无期、又担惊受怕的日子,脸色黑如锅底。
    “平白与你费这口舌,简直对牛弹琴!”
    说罢,他愤而拂袖而去,手里的纸扇因为这力道破了个洞出来,他也不管不顾,气哼哼地摔了门走远去了。
    肖南回心内叹气,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又开始抠自己脚上包扎好的布包。
    这几天脚上痒的厉害,她觉得应该是好的差不多的预兆,索性不如今日拆开来看看。
    刚拆到一半,那胖子许是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转身也要离开。
    “小六啊。”
    伍小六浑身一抖。
    这女人很少叫他名字,平日里都是呼来唤去的。如今一叫名字,怕不是什么好事。
    “你留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郝白看伍小六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自己一身轻松地向门外走去,最后非常猥琐地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一时安静,肖南回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上剩下的一点白布散落在地上,她将它们踢到一旁。
    她脚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一瘸一拐,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已经不用那双拐杖了。
    在这一点上,她对郝白那赤脚大夫的手艺还是十分满意的。
    抬手挑了挑灯芯,快要熄灭的油灯又亮了起来,照的她的脸色忽明忽暗。
    伍小六站在门边偷偷看着,突然觉得许是那数月的风沙打磨了她的棱角,她的眉眼看着比刚到宿岩的时候要坚毅凌厉了许多。
    女人似乎察觉他的目光,下一秒便看了过来。
    “你我也算相识于危难之中,相互扶持才走到今日。你的身份我已知晓,你对我的事难道就不好奇吗?”
    伍小六闻言,脑袋摇地像个拨浪鼓:“不好奇不好奇......”
    肖南回凑近那张胖脸,就差在那上面瞧出两个洞来:“当真?”
    伍小六的腿肚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来:“当真当真......”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融洽了一段日子,这怎么一夜便回到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女人退了回去,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便是你自己不愿知晓,算不得我不坦诚。”
    伍小六悄悄往门口挪了半步:“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明天再......”
    女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突然便开口问道:“那晚刚落脚孙宅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伍小六蠢蠢欲动的脚蓦地停了下来,他没说话,却反而说明他记起了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群人,他们生的一样的面孔,用飞线杀人。”
    肖南回的话似一击重锤敲在伍小六心头,脸上的表情也无从遁形。
    “这回你装不了睡了,你要是脸皮够厚,可以装个死来看看。”
    这不是脸皮厚不厚的问题,这是胆肥不肥的问题。
    伍小六“扑通”一声瘫回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对方:“我知晓你是有来头的人,但那些人......你还是不要遇上的好。”
    “要是我已经遇上了呢?”
    他震惊地抬起绿豆大的小眼,上下打量着对方:“那你咋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呢?”
    嗯,是没缺胳膊少腿,毕竟她、伯劳加上那姓丁的,放眼江湖恐怕也难找到能让他们缺胳膊少腿的。
    但,也没落到什么好。
    她想到那日在霍州熊家老宅的狼狈情景,有点想笑,弧度刚爬上嘴角又落下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点什么,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伍小六又流露出那胆小怕事的委屈样:“这事说来晦气,你又没追着我问......”
    肖南回最瞧不得他那窝囊样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上两杯:“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今天正好有时间,咱们就把上回的一并补回来。你把你知道的都说与我听,一个字也不许落下。”
    伍小六叹口气,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生在晚城以南三十里地的帽儿镇,那里前些年兴旺的时候,也能有个几百户人家。我从记事起,便同镇上的孩子们结伴去山里找吃的......”
    “你莫不是要从你三四岁讲到如今?”
    “......不是你让我一个字不落地说么?”
    “说重点。”
    “......你说的那些人,曾经在我小的时候来过镇上。他们拐走了许多孩子,我也差一点被掳走。”
    肖南回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人也向前倾了倾:“拐孩子?多大的孩子?可有找回来的?”
    “半大的孩子,大都七八岁的样子,我从就小长得比同龄壮实,五六岁瞧着也有七八岁。除了我,其他孩子再也没回到过镇子上,我是唯一一个。不过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大都没爹没娘,本来也不会有人过问的。”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伍小六又有些扭捏起来,肖南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那一只茶壶连着两只茶杯、一盏烛台都跟着离地三寸又落回来,伍小六飞快开口:“我、我那会好像是......好像是尿裤子了,他们嫌晦气,就把我丢了......”
    肖南回嘴角抽了抽。
    这组织里的人都不怎么地,倒还有洁癖的毛病。
    “你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还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伍小六的身子并没有抖,眼中却流露出真实的恐惧:“我那时太小了,又受了惊吓,只记得、只记得有许多疯了一般的野狗,还有带刺的荆条、烧红的烙铁......”
    她垂下眼,盖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好了,不用说了。”
    她觉得她可能知道那些人毁容一般的脸是怎么来的了。
    烛火跳动一下,又暗了下来,她没去管它,破天荒地给伍小六搓了几个沙枣。
    伍小六嘴巴里嚼着东西,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
    几只秋虫围着火苗转着圈,翅膀发出轻微的扑棱声,让人心烦。
    良久,肖南回开口问道:“你说那是你小时候的事,也就是说之后那些人没再出现过?”
    “那事过后几年,我便不在帽儿镇上了。但在岭西四处流浪的这些年,也确实没再听过那些人的事了。”
    “那些人可有个称呼或者名字?”
    伍小六摇摇头:“脸都不愿意教人认出来,又怎会有名字?不过在我家那边,大家都管他们叫......仆呼那。”
    肖南回皱起眉头:“仆呼那是什么?”
    “我也是听老人们说起过,说很久以前,那些人刚开始在纪州一带活动的时候,曾经有个南方来的老僧试着去度化那些人,最后惨遭杀害。他临死前只说了仆呼那三个字,村子里的人也听不懂,只口口相传下来,再提起那些人的时候,便会说是仆呼那来了。”
    一阵夜风吹开窗口的布帘,桌上的烛火终于化作一缕青烟熄灭了。
    仆呼那。
    肖南回活动着刚刚得到解放的十根脚趾,在黑暗中默念了一遍那三个字。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