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夜时分,大多数人早已酣然睡下,偌大的宅院之中难免显得有些清冷。沈元义几人把马交给那看门的祥伯,借着屋檐下的灯笼投射出的昏暗光线,徒步穿行过了三进院落,方才遇上一个巡更的家丁。
第四进院落乃是沈府的中心所在,院内的正房也是沈家会客、议事的正堂。以此为分界,再向后的第五进院落住着长房沈元仁一家,呈对称分布的东西两侧跨院,则分属于老二沈元义和老三沈元礼。
沈元义尚未成家,人又在京城供职,他的院子便常年空着,仅留了三两个下人负责打理。来时的路上沈元义就已想好,沈韩回归,当然是要住进长房的,至于他的几个同门师弟师妹,包括丘桐在内,也都不是外人,与其将他们安排在客房,倒不如暂时就住在自己那里,地方足够的宽敞,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
这事无需与他人相商,沈元义本人就能做主,他索性差了那个家丁去长房之中报信,自己则先带着随行六人去到属于他的那处东跨院,将大家逐一安顿了下来。
沈韩回来认祖归宗,这是沈家的私事,其他几人自然不方便参与,这一路赶来大家乏累不堪,便都留在了房中歇息。
一来一回这一折腾,待得沈元义重新折返回来的时候,身侧便只剩下了沈韩一个人,而这边的正堂之中,也已亮起了通明的灯火。
……
距离正堂不远,此时,长房居中的屋子里烛光摇曳。铜镜映出一张清丽的少妇面容,刚过三十岁的年纪,风华犹存,只是在那女子眉目间隐隐却现出几分疲惫憔悴之色。
二叔这个时辰回来,想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不知何故还特意叮嘱要她也务必一同过来。伺候夫君更衣后,沈元仁先行去了正堂,妇人不敢耽搁,简单地梳妆盘了头,出门匆匆赶去前面。
沈家家资巨富,持家却格外节俭。入夜之后,院落正中的主路尚还有寥寥几盏灯笼照亮,但从后面主宅通向正堂的这条甬道却漆黑一片,方才房中唯一的提灯给了丈夫,女子就只能地摸着黑过来,幸好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段路异常熟悉,走出不远,前院中的光亮已清晰可见。
女子小心翼翼从侧面的圆洞花门穿出之时,距离她不过十几步之遥的地方,沈元义也将将迈上正堂门前的台阶。女子脚下一顿,便想开口打声招呼,却见身材魁梧的男子目不斜视,已然大步流星地进到了屋中,口中兀自大声喊着,“大哥,你看元义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妇人嘴角泛起一抹温暖的微笑,记得刚来到府中的时候,沈元义还是个总角少年,而今时过境迁,人虽是过了而立之年,那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倒从未改变。妇人摇了摇头,正待轻移莲步跟上去,目光却无意间落在了沈元义身后的那名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身庄户打扮,淡灰色的衣装整洁合体,凸显出健美的身材。从他刀削斧凿的侧脸看去,此人应该年纪不大,一头灰黑相间的短发为其平添几分稳重气质,倒并未因此显得苍老。
在她望向男子的同时,那男子似是也有所察觉,停下脚步,转头将视线投了过来。从妇人身上的穿着判断,自然不会是丫鬟一类,只不过看她的年龄……男子骤然加快的心跳再次平稳下来,随即笑着向妇人点了下头,也迈步进到了屋中。
“啊……”
一声低低的惊呼出口,妇人张大着嘴巴,瞪大了双目,如遭雷击般定立在了原地。
那白皙的面庞,隽秀的眉目,挺拔的鼻梁,以及微笑间带起的梨涡,如此熟悉,如此的刻骨铭心。
“小云!”妇人在心中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亦不自知。
……
正堂之中,几个被唤起的丫鬟家丁仍在穿梭忙碌着。沈元仁沉默地坐在上首,目光游离,手里端着一杯刚刚泡开的茶水,却是无心饮用。
二弟深夜赶回府中,又让那家丁捎话,言明有天大的喜事,然则如今的沈家四面楚歌,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称之为喜事,莫非京中有变?是皇上,太子,还是那个将要成为沂王的赵均?沈元义暗自在心中猜测,直到那声大喊响起,沈元义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屋中,他的思绪方才被拉了回来。
“元义,既已到了家里,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慢慢讲,一把年纪了,怎的还这般不知沉稳!”
“沉稳?大哥,这事要你知道了也没法沉稳!你看……”
口中说着,沈元义转过身向后一指,却见沈韩不知何时落在了后面,他哈哈大笑两声,紧走几步,一把扯住沈韩的胳膊,将他带到了沈元仁近前。
“大哥你来看,能不能认出他是谁?”
沈元仁闻言,单手轻轻将那茶杯放回到桌上。其实,他此前也看到了紧跟在沈元义后面进门的那名年轻男子。彼时他还只当此人是随二弟回来办事的,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方才定了定神,向沈韩身上看去。
往日里的案牍劳形,沈元仁虽然刚刚年满四十,双目却已有了几分昏花。但是,当眼前的那个身影由远及近,随着面部的线条轮廓渐渐清晰,这个沉稳的中年男人心中却莫名地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在这世上,如果说存在着唯一一种不会随着时间空间而磨灭的关系,那就是血缘。
从当年百岁宴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人带走之时起,儿子那张稚嫩的小脸,始终烙印在沈元仁的脑海深处。或许他无法凭空描绘出自己孩子长大后的模样,但当这个人出现在面前时,哪怕是尚未看清他的五官样貌,沈元仁也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断定——自己的亲生骨肉回来了!
这一刻,身体内的所有血液似乎都在咆哮着,冲涌向他的大脑。
沈元仁腾地从椅子上挺身而起,颤抖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矗立风中的一颗孤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