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养父职业的缘故,沈韩幼年时曾游历过许多地方,那些偏远贫穷山村中的草屋瓦舍、昏暗油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在他心中,艮庄的情形大致也该是如此。不过,在他来到这里之后,沈韩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宋朝的发达。
他们所处的这间厅堂,从面积上看恐怕已不亚于后世的篮球场大小,近百人落座后,仍丝毫不显拥挤。
房间的装饰纵然算不得金碧辉煌,却也绝对堪称考究,那一棱一框,处处体现着古代手工业者精湛的技艺。
屋内均匀分布着六根硕大的原木脊柱,将房梁牢牢托举起来。每根脊柱的边上,各摆放着两盏一人多高的灯台,灯台上的白蜡足有婴儿胳膊粗细,烛火摇曳着,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将台案上的杯盘碗盏以及各色食物,映照得流光溢彩,令人不自禁得食欲大开。
然而,此时与庄主丘纪并排坐在条案前的赵均,脸上却明显带着些许愠色。他此时心情的确不是太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的不好……
丘言第一次替老者丘纪传话过来时,赵均就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外敌强悍,宋朝疲弱,像沈韩这样的人才,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个,实属难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笼络到身边,哪怕因此而承担些风险也在所不惜。若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惹恼了对方,逼他们投向北面的敌人,这里的人,谁都承受不起此等后果。
赵均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为了妥善起见,还刻意安排了沈韩与自己并骑而行。但他没有想到,这边人还没进庄子,丘纪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动手了。
事故通达的赵均根本无需多想,几乎立时就判断出,艮庄准备的那些酒水里一定有问题。
对于丘纪的自作主张,他的心里极为不快,也没有顾及什么颜面,直接强硬地搪塞了回去,言道大家连番苦战,早已乏累不堪,有什么话到庄中再说,至于这些客套的礼节就全免了。
丘纪似是早就有所预料,也未强求,与归来的众人各道了一番辛苦之后,进而又顺理成章地邀约众人一起,到艮庄正堂中赴这洗尘之宴。
酒无好酒,宴无好宴的道理,赵均怎会不懂?
一直以来,他都把丘纪当做长辈,在对方的面前更是从未以王爷的身份自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一份应有的尊重。
第一次是有人中间传话,出现了什么误会还可以理解,但现在自己当面表了态,丘纪还要一意孤行,他的心情自然是可想而知。
大家晌午动身赶路,到了这时也的确到了该用餐的时间,这回若要再强行推辞,未免过于刻意,反而让沈韩他们生出疑心,赵均虽说心中不悦,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点头应允下来。
……
厅堂中早有人事先安排妥当,正中通道的两侧,整齐摆放了数十张条案。
沈元义和赵贵诚这些沂王府的人占据了右侧前排,把象征尊贵的左侧位置让给了沈韩等人,此行艮庄的其他人,则在双方身后的条案前蜷膝而坐。
丘纪满面红光,与赵均并肩坐在了居中的主人位上。见一道道珍馐已摆上桌案,便缓缓站起了身,将手中酒盏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诸位此番,斩杀狼王,屠灭金兵,立下大功,老朽便以此碗水酒聊表敬意,亦当是为大家接风!”
丘纪一番言语说得慷慨豪爽,只是那话音落下之时,却并无一人响应。
沈元义这边固然要等着赵均先开口发话,而学生们也纷纷将目光盯在了最前面的沈韩身上,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但沈韩却是纹丝未动,嘴角带着有似无的冷笑,看了丘纪一眼,也将目光投向了赵均,他很想知道赵均此刻会如何做。
望了眼桌上的酒盏,赵均丝毫没有端酒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之中已透出几许冰冷意味。
“庄主好意心领了,只是赵某今晚深感乏累,不胜酒力,想来大家也是如此,这碗酒还是留待来日再饮吧!”
“这怎么使得?”丘纪闻言,故作惊讶道“接风洗尘乃是褪去晦气,图一吉祥之意,焉有改在来日的道理?既然公子觉得乏累,那大家便只饮此一盏,可好?”
丘纪言罢,不经意间望向沈韩一边,恳切的目光中似又带着求助之意。
强压心头的愠怒,赵均还在想着如何出言措辞,下面的沈韩却呵呵一笑,接过了话语。
“依在下看,庄主好意公子还是不要推辞了,大家就饮了这一碗,也算是承了丘庄主的一番盛情。”
“这……”赵均一愣,顿时无言以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暗暗惋惜。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却未经世事磨砺,不知人心险恶,终归还是少了城府。
丘纪听后心头一喜,忙趁热打铁道“这位沈兄弟所言极是!来人,还不快给公子和各位客人倒酒?!”
两排条案的后面,几个艮庄侍者已然等候在那里,闻言都迈步出来,弯下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
“且慢!”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适时响起,却是坐在不远处的竹可心站了起来,抬手拦住下那些侍者。
眼见着大功告成,又横生枝节,丘纪眯着双眼,微微有些不悦道“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赐教?”
竹可心吐了下舌头,颇有些俏皮地说道“庄主误会了,我哪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只不过咱们师门有个规矩,但凡大家一起饮宴,只能由最小的那个负责斟酒。谁叫我命不好,最后一个入门呢,这活计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不然又要被师兄师姐念叨许久了。”
“哦?”丘纪没想到女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面上的表情一怔,但转念一想,女孩的做法对自己的计划其实并无妨碍,便欣然道“长幼有序乃是美德,贵师门当真门风严谨,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眼见着那女孩抱起酒坛,将桌上的酒盏逐个斟满,递到每个人的手中,丘纪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哈哈一笑,将酒碗再次举起。
也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低沉而又杂乱的声音,开始似乎还远在山门之外,但片刻功夫过后,整个庄子就如同被泼入冷水的油锅,霎时间沸腾起来。
丘纪眉头紧锁,还未待他有何反应,厅堂的正门已是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那人还未进到屋中,口中的喊声却已清晰传来。
“爷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