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上放着一顶墨纱帷帽,薛玠坐在方桌侧的圈椅中,身姿笔挺,右手握着一盏茶,茶盏上热气氤氲,衬得他苍白的脸不及以往冷肃。
“果真是弘仁大师。”萧青鸾盯着薛玠左袖,暗自咬牙。
从前,听沐恩侯府的人说,薛玠是个疯子,敢持剑弑父,她还将信将疑。
眼下,想起那些话,登时信了十分,弑父算什么?他疯起来,连自己的胳膊都能不要。
瞧他这脸色,是险些连命都丢了吧?
薛玠侧身,放下茶盏,起身朝萧青鸾行礼,不是佛门之礼,而是尘俗之礼。
“长公主安好,今日后,世间再无弘仁,只有薛玠。”薛玠站直身子,望着萧青鸾,“草民想见容筝姑娘,求公主通融。”
这疯子说过,要带容筝走,萧青鸾不想通融。
可看着薛玠空荡荡的左臂,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
郁郁半晌,终于负气道:“行,本宫让你见,可她若不愿意,你不可逼迫于她!”
说完,不再看薛玠,转身便走上抄手游廊,往容筝的院子去。
她怕宫婢说错话,没敢放宫婢去请容筝过来,可真进到容筝寝屋,萧青鸾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犹豫许久,等容筝已然穿戴整齐,萧青鸾才道:“薛玠若要用苦肉计哄骗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背着荆条来的?”容筝诧异问。
没明白萧青鸾说的苦肉计是什么,可大师对她用苦肉计,犯不着吧?
当下,也没多想,冲萧青鸾笑道:“公主放心去用早膳,我昨夜睡得好,已没事了,可以自己去见他。此次同他说清楚,他便不会再来。”
望着她走出去的纤细身影,萧青鸾心下轻叹,若真能说清楚,倒也好。
可情之一字,最能磨人,你纠缠时,他无动于衷,你要放手,他又偏偏不愿。
除非两个人都想放下,否则,哪有这么容易说清楚?
薛玠砍掉手臂,把佛祖抛在脑后,他哪里是来放下的,分明是想来做强盗!
行至花厅外,容筝一只脚迈入门槛,抬眸冲薛玠笑,笑意未染开,便僵在唇畔。
她身形微晃,仓皇撑住门扇,才没倒下去。
“风吹衣袖,触到伤口会疼,还是卷起来固定好,毕竟方便。”薛玠用右手将左袖卷起大半,含笑解释。
想打结,一只手做不到,含笑望着容筝:“有劳容筝姑娘帮我一下?”
容筝视线倏而模糊,可她分明看到,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木兰色律衣,而是文人雅士爱穿的青衫。
他头顶无发,桀骜的面容,染着不羁的笑,似被红尘漫卷的堕佛。
“大师的左臂呢?”容筝身形轻晃,竭力忍着泪,走上前,避开他的手,替他将左袖固定好。
“左臂留给佛祖。”薛玠伸出右臂,揽住她纤软的腰,沉声道,“别哭,我还有右臂可以抱你。”
不出所料,容筝随薛玠走了,学着许多文人贤士隐居钟灵山。
酒楼雅间,萧青鸾坐在她第一次见到齐辂的位置,并未往下看,而是侧耳听着雅间外面对容筝和薛玠的议论声。
“青菱河畔出了多少位花魁娘子,恐怕容娘子永远是独一份的。”有人咕嘟嘟灌下一碗酒,继续道,“有长公主相护,敢在御前刺杀国师不说,竟能勾得兴国寺最清傲的高僧弘仁还俗!可惜啊,这样的奇女子,往后再也无缘得见咯!”
“小弟倒是有幸听过容娘子唱曲,那把嗓音,听得人耳朵发酥,隔着帷幕,那身段也叫人想入非非。弘仁大师再高傲,他也是个男子,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堂下有人附和。
“这个美人关,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过的。”又一人唏嘘道,“我们家日日往兴国寺送菜,有幸比诸位多知道一些。”
“听说兴国寺戒律森严,弘仁大师又是戒律堂首座,触犯色.戒,他自断一臂。只用了些止血的药,忍着疼,在佛前跪上足足三日三夜,才服一粒止痛的药,去公主府寻容娘子。”
“为个女子,还是烟花女子,值得吗?”有人摸摸左臂,眯起眼睛质问,仿佛已经能感觉到疼。
“值不值得,那得问大师。”有人笑他,“你也别心疼胳膊了,换做是你,就算有胆子断臂,也没命撑到抱得美人归。”
雅间,萧青鸾捧起茶盏,浅饮一口,微微叹息。
不是她不想留容筝,实在是薛玠的苦肉计太狠。
北疆战事,时有消息传来,茶楼中的消息,还没她在宫里听到的全。
可萧青鸾不想入宫打听,这几日入宫,总能听到皇嫂语气轻蔑说薛玠。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当年就该让他病死,也好过让他这般辱没门风。他早死的姨娘性情柔顺,怎的生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狂徒。”
脑中再次回响起薛皇后的话,萧青鸾仍忍不住拧眉,皇嫂一遍遍说与她听,其实是皇嫂看不起容筝。
没当着她的面咒骂容筝,也没怨她护着容筝,数落薛玠,便成为皇嫂对她表达不满的方式。
“五妹?”楼下传来一道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萧青鸾微微倾身,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楼下看。
一眼认出,下面身着锦衣,摇着折扇的,是曾被她扔入青菱河的齐轲。
方才听到他唤五妹,所以他挡住的小娘子,便是齐家唯一的庶女齐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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