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空气中的炎热终于消退了些许。
陆宜祯百无聊赖地趴在院中石案上,同蜷着尾巴打瞌睡的陆小嗝面对面、互吐着热气。
忽有砖瓦微动的声响,被太阳烤得蔫巴巴的小姑娘闻声、猛地直起身子,朝响动的源头张望而去。
隋小世子越过青墙,此时恰好双脚落地。
“意哥哥今日下学怎么比往常晚了一刻钟?”
陆宜祯晃荡着双腿,伸手拍了拍石桌上的木盒子,催促道:“快来,好吃的都要凉了。”
“学堂里的人非要留我比一把投壶,故而晚了。祯儿妹妹今日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世子边说,边走到石案跟前。
他搁下折扇,空手掀开木食盒盖子,只见里头正摆有一碗一碟。碟中装的是面饼、碗中盛的是肉汤。
浓郁的荤食香味顺着温气爬出木笼。
半耷着眼皮的陆小嗝鼻头一动,登时便抖擞了精神,四只短腿抻了抻,站起来,顺着香气围着四四方方的食盒兜圈子。
只可怜它小小一团,实在够不着木盒顶部,就连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也无缘得见。
陆宜祯把小白犬捞了回来,置于膝上,捧起它的毛绒脑袋教训:“陆小嗝,不许馋,我将才不都喂过你了吗?你才这么小一丁点,吃多了肚子会塞不下的。”
小白球耳朵一抖,低低地吠呜了几声。
这场面……仿佛就像刚断奶的幼猫一本正经地教训还没能走路的幼幼猫。
隋意好笑地想。
他掰碎面饼、泡入肉汤中,而后舀了一勺汤糊送至唇边。
小姑娘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来了目光,杏眼里盛满明净的流波:“意哥哥觉得这汤饼味道如何?”
隋意放下瓷勺,回味道:“汤很鲜,面饼筋道正好,滋味甚是不错。”
小姑娘闻言,当即便喜溢眉梢。
她告诉他:“这是我从刘记汤饼铺子里捎回来的——意哥哥约莫还没听过它的名号。这铺子四日前才开的张,就在潘楼街的尾巴处,我昨日碰巧进去吃过一回,便再也忘不了它的味道了。”
隋小世子饶有兴致地一手托腮,又舀起一勺汤饼吃下。
“听说这店的店家是从青州迁来的,拖着一家老小七口人,他那最小的姑娘只有我胸口高呢。”
小姑娘讲故事似的,比了个“胸口高”的手势,娓娓地同他道。
“店家还说,眼下这时节,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若非开铺子,他现在就该扛着镰刀下地了。不只是他,家中但凡拿得动竹筐的,都要下地帮忙。那最小的姑娘下不了地,就只能坐在田坎边,为爹爹和哥哥守着东西,若是无聊了,也可以捉青蛙、挖野菜玩儿……”
隋意默默地听着。
他垂眸瞧向油花遍布的汤面上、自己的倒影,恍惚地想,事情怎么不知不觉就翻了个面呢?
明明从前还是他走街串巷地给她搜罗吃食。
可这三年间,江南来的小姑娘似乎真正在赵京城里扎下了根,数起各楼各铺的奇珍异食来,简直比他还要了如指掌。
不仅如此,她还总爱存着满肚子的小食故事,像绘成一卷烟火无瑕的浮世图一般,伴着味觉,徐徐地勾勒在他眼前。
可分明是……还缺欠了墨污的。
一点儿也不完整。
隋意黯了黯神色,再抬眸,小姑娘和她膝上小白犬都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巴巴地望着他。
乍一看,竟比雪玉还要澄莹剔透。
他心头微微松动,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出了笑意。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说道:“祯儿妹妹这回的故事也说得很好呢。”
……
学塾休沐日,陆宜祯跟着陆夫人前去风荷园赏花。
风荷园是郑家在城北的一处雅居,园里筑有一方大水塘,又引了夷山的活水,也因此养有赵都城内最美的荷花。
每年仲夏,郑氏夫人都要张罗着办一场赏荷宴。
只是前几年,陆家一直和郑家没什么交集,也就不在受邀之列;全因不久前陆夫人为了马场一事寻上郑夫人,这才结下缘分。
陆宜祯随在陆夫人身后,被迎客女使领着,走入园内。
刚过垂花门,她便觉一阵凉风拂面,隐约有女眷们的说笑声穿过弯曲的石径假山传来。
再行未过几步,眼前便一片开阔。
大小约半亩的池塘中,翠绿的莲叶铺满了水面,叫人几乎看不见水色波纹;红粉的荷花点缀其上,或羞怯地只出了花苞,或热烈地绽开,别样生动。
池子边,倚栏站着身着各色绫罗绸缎的妇人与姑娘,打小扇的、谈笑的、玩闹的,声音嘈嘈,如繁花般乱眼。
“陆夫人,哎呦,陆小姑娘也来了,今儿可真热闹。”
人群中,穿了件双红披帛的妇人爽然笑道,摇着团扇迎上来。
“郑姐姐这一池子的花,开得可真好看。”陆夫人笑应一句,偏头摸摸身旁小姑娘的肩,“祯儿,快同郑夫人问好。”
陆宜祯于是问礼道:“祯儿请郑夫人安。”
“哎,好好,真是懂事的孩子。”
郑夫人将礼受下,携过陆夫人的手,一面往横栏走,一面说道:“英武侯夫人和她家的两个姑娘只早你们一刻钟到呢,瞧瞧,那就是了,这才一会儿工夫,便和孟夫人闲话得这么欢畅,全然把我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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